晚上,躺在床上,她在為程旭感到難過,不知他怎樣來對付這新的打擊;也不知他究竟怎樣寫這些交代。她真想問問他,講幾句話,安慰安慰他呀!

直沒機會,沒想到,今天卻在這兒碰到了。姚銀章讓他停工反省寫檢查,他還到田頭來幹啥呀?

慕蓉支看到程旭並沒發現她,便放輕了腳步,向他走過去。

眼看,越走越近了,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了。他瘦多了,長久地在太陽下曬,臉色黑紅黑紅的,那雙炯炯的眼睛,好像在眼窩裏陷得更深了。這麼熱的秋老虎天,他穿著件洗淡了的,其布學生裝,背脊上被汗水浸透了片,他穿著也不覺得難受。男青年都是不愛清潔的。

慕蓉支暗暗思忖著,直走到他身旁,他竟然還沒察覺到自己身後有人,簡直到了如呆如癡的地步了!慕蓉支心裏感動地想著:三年來,他大概夭天都是這樣忘記切地沉醉在育種中吧?她看清了,他正手捧著束穀穗,在全神貫注地數著穀粒。

慕蓉支不知如何招呼他才好,直等到覺得他數完了,她才“噗哧”聲笑起來。

他驚懼地抬起頭來,看清了是慕蓉支,他窘迫地淡笑著,疾忙直起身子,步跨進田頭,給她讓道。

慕蓉支佇立在那兒,伸手捋捋鬂發,笑吟吟地問:“你在幹什麼?”“數……數穀子。”程旭因為沒想到會這兒碰到慕蓉支,有點不知所措的尷尬樣,囁嚅著答道。

“十來天過去了,你們育的良種,有眉目了嗎?”慕蓉支決定不放棄這個機會,趁著四野上都沒人,好好問問他。“聽昌秀說,你們忙得沒日沒夜……”“有眉目了!”這次,程旭爽快地回答道,“我們把‘七月黃,的雄花粉授到‘珍珠矮,的雌花上,進行雜交試驗。今天授粉的‘珍珠矮,壯漿了!”說到這兒,程旭神情興奮激動,兩條眉毛揚起來,顯得很高興。

“真的,祝賀你呀!”慕蓉支看到程旭這副模樣,衷心地給他道喜,“花了多少勇氣和心血啊!”程旭笑了,露出排雪白整齊的牙齒。慕蓉支很少看見他笑,可他真笑的時候,笑得多麼甜啊!慕蓉支覺得,他笑的時候,臉上顯得更生動和漂亮些。隻聽他輕輕地說:

“還得繼續幹哪廣“嗯慕蓉支鄭重地點點頭,連忙問,“姚銀章要你寫的檢查,你寫了嗎?”程旭臉上的笑容忽地下消失了,他蹙起眉頭,輕蔑地哼了聲道:

“我沒那麼多時間……”“那、那怎麼辦?你不寫檢查,他不讓你出工,也不記你工分。到秋後,你拿什麼參加分配呀?”“我能麵對他的高壓手段,胡亂誣賴人嗎?”程旭反問。慕蓉支呐呐地說:“僵下去,也……也不是個辦法呀!”“他停我的工,正好!”程旭坦然地說:“這些天,我正愁無法照料那些雜交種子呢!”他瞥了她眼,岔開話題,提議道,“你,要去看看那些壯了漿的種子嗎?”“好程旭這麼主動提議,使慕蓉支很高興,她點點頭答應著,又遲疑了下,“不過……”“今天大家都去遠處扳包穀,沒有人,正是機會,可以去看看,快走吧!”“不,程旭慕蓉支想到母親在等她,便為難地說:“我定去看,不過不是今天。你聽我說,我是有原因的。現在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有空?我……”“幹什麼?”“我想好好地和你談談……”程旭的眼睛爍爍地亮了亮,正要答應啥,忽又想到了什麼,他的臉又“刷”地陰下去了,他勉強抑製著自己,聲音低弱地說:

“不、不要……”“為什麼不要啊?程旭,你為什麼……”“慕蓉,你聽我說,聽我說”程旭聲音喑啞,可非常懇切真誠地說,“我已經說過了,這樣不好……”“有什麼不好的?”慕蓉支有點局促地說,“你不是因為我不去看你的良種生氣吧?我是有原因的呀,告訴你,我媽媽來了,媽媽!”“噢,你媽媽來了!”程旭兩眉展,立刻找到了措詞,截住慕蓉支的話說,“那好,那你快回去呀,快回去看媽媽。”說著,程旭用手指慌亂地指,跳上田埂,像躲避什麼似的,快步如飛地在田埂上跑遠了。

“程旭……”慕蓉支追了幾步,站定下來,她嘴巴張了張,沒大聲喊出口來。程旭的背影遠去了,慕蓉支愣怔怔地瞅著他的身影在竹林那邊消失,心裏像貓爪抓似地難受。

慕蓉支因為媽媽到來的腔歡樂,被與程旭的狹路相逢衝淡了。程旭的舉動,像盆冷水,澆在她火熱的心上。她瞞跚地沿著田埂走去。

走了幾步,陡地想到媽媽還在等她,她又加快了腳步,穿過了窄窄的田埂,就不顧切地往韓家寨上飛跑而去。

“媽媽,媽媽!”還沒跑進大祠堂,慕蓉支便放聲叫了起來,“媽媽。”聽到屋裏周玉琴用上海話說了聲:“慕蓉回來了!”慕蓉支頭衝進灶屋,正巧,周玉琴和嚴敏也從裏屋走出來,慕蓉支看清了,正是媽媽,正是媽媽!

媽媽穿件淺灰色的兩用衫,條深咖啡色的滌確良褲子,烏黑的頭發梳得齊齊整整,兩年沒見,媽媽還是那樣端莊,慕蓉支很難從媽媽的麵容上發現她有點蒼老的痕跡。她隻是覺得,大概是由於旅途勞累的關係,媽媽的臉色略微有些蒼白,眼圈邊有點兒淺黑。見了媽媽,她又親親熱熱地叫了聲。

嚴敏淡笑著,親切地向女兒點了點頭,用審慎的目光,細細地打量著這幾天日夜焦心的女兒。

從包穀地裏勞動回來,慕蓉支的臉膛給太陽照得緋紅緋紅,額頭上沁出片細密的汗珠。她在太陽下勞動,沒戴草帽,上身穿著的那件淺綠小圓點子中式對襟罩衫,還是嚴敏六十年代初隨醫療隊下鄉時穿的。下身那條褲子膝蓋上打了兩個大大的長方形補釘,針腳縫得很密。嚴敏記得,三年前女兒來插隊時,這條卡其褲子還是八成新的。女兒腳上那雙黑鞋麵白滾邊的搭扣布鞋,塑料底已經磨得很薄,白滾邊已經起了毛毛,側邊也補了補釘。嚴敏心裏說,這樣的身打扮,叫珊來穿,那是硬捺著她的頭她也不會穿的。當母親的,頭次從兩個命運截然不同的雙胞胎女兒身上,發現她們倆的不同之處和差別之大。

慕蓉支笑得很真誠、坦率,從臉上看出她見到母親之後心裏的快樂。她比在上海的時候健壯些,原來白皙秀麗帶些嬌柔的臉龐,現在紅黑紅黑的,好羞澀的神態也改變了很多。唯有那雙眼睛,點也沒變化,還是那樣明朗溫和。

頭個印象,嚴敏覺得女兒是在勞動的生活中變了。但究竟變了多少,她說不出來。

“快,你陪媽媽坐坐,我去下麵條,你媽媽下火車直奔生產隊而來,還沒吃飯呢!”周玉琴熱情地對慕蓉支說著,就動手張羅起來。

嚴敏忙伸手阻止:“你可別忙啊,我不餓。”。

“沒關係,媽媽,我們在這兒像家人樣,讓她煮吧!”慕蓉支拉著媽媽的手,笑眯眯地走進寢室裏去。

母女倆走進寢室相對坐定,互相目不轉睛地打量著,笑容直掛在臉上。

嚴敏的頭腦裏,由於乍到陌生的山寨,裝了滿腦子新鮮的印象,她有很多話兒要問,有很多話兒要說,可是麵對鍾愛的女兒,她句話也說不出來。剛才和周玉琴已經聊了陣子,她大致已經知道了慕蓉支這幾天裏的情況,也知道了程旭並沒被捕走的情況。盡管周玉琴下子便猜到了,嚴敏是因為收到了她和劉素琳寫的信才趕來的,但嚴敏嘴上並不這樣說。看到女兒和他們的集體戶之後,她覺得,女兒的事情不像想象得那麼嚴重和可怕;但是,得知程旭並沒被捕走之後,她又覺得事情有些複雜和不好辦。剛剛見麵,不便於馬上談這個問題。況且,母女倆談這個問題,需要時間和條件。所以,麵對著近在咫尺的女兒,嚴敏時覺得有些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