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蓉支並沒看出母親的這些內心活動,她被媽媽的到來這陣高興的迷霧遮住了雙眼,隻是個勁地問著。

“媽媽,你累嗎?累的話吃過麵條就睡覺!”“我不累。”“媽媽,火車上擠不擠?你怎麼會找到韓家寨的?山區的路七彎八拐,很難找的呢!”“火車上不算擠,我睡的臥鋪。”嚴敏隻得照實回答女兒熱情的有點嘮叨的問候。“今天正巧,下了火車,我在車站上打聽韓家寨在哪兒?正巧你們隊上有個叫韓德才的社員拖磚瓦到火車站去,他聽說我是你的媽媽,就把我拖來了!這個老農民,真夠熱情的。”“哎呀,真巧呀!”慕蓉支笑得“格格格”的,好清脆,“媽媽,這次,你是出差路過這兒吧?”“不,”嚴敏不露聲色地搖搖頭,解釋道,“我的肝炎已經全好了,可醫院還讓我休息三個月。好久以來,我就說來看看你了,這次有那麼好的機會,和你爸爸商量了下,把決心下,說來便來了!你感到有點突然吧?說真的,你離開我幾千裏,個人獨自在外生活,我心頭總是不放心。特別是這幾個月來,病假在家,到了晚上,更惦念你了!也不知你生活得怎麼樣了,親自來看看,可以放心些。”嚴敏露出了點話意。

“媽媽,你還把我當小孩子呢!”慕蓉支點也沒聽出母親的弦外之音,她很相信母親的話,撅著嘴道,“我都二十三歲了!你二十三歲那年,不已經生下我們了嗎?”嚴敏搖搖頭:“我的青年時代,怎麼能和你們相比呢?時代完全不同了!”母親說得很認真,“現在二十三歲的姑娘,還不到談戀愛年齡呢!”慕蓉支愣怔了下,沒有立刻接母親的話。當嚴敏剛要捕捉女兒臉上疑惑的表情時,慕蓉支又笑開了,說:

“那當然,媽媽,你們那時候根本沒有插隊落戶啊!”“嗯。”嚴敏點點頭,“在插隊落戶期間,主要是好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勞動中鍛煉自己,爭取盡快地補充到工作崗位上去,對嗎?”慕蓉支點點頭。

嚴敏繼續說:“我在上海參加過多次上山下鄉的家長會議,可以說,這是絕大多數當家長的心願。隻是……有些子女,並不像家長所希望的那樣,你大概也知道的。去年,經過幾年的文化大革命,大學又重新招生了,你們這兒聽說沒有?”“嗬,這消息,還著實震動了整個集體戶呢!那晚,大家議論紛紛,好些人通宵沒睡著覺。”慕蓉支回想著告訴媽媽,“隻是,名額太少了!聽說,整個專區十個縣,隻有幾個名額。名牌大學,個縣還分不到個名額。現在上大學,又不興考試,怎麼輪得到我們呀!媽媽,聽說,要上大學,就得通路子。我們這些遠離上海幾千裏的知青,在山區有什麼路子啊?表現再好,也是白搭!”嚴敏蹙起了眉頭,思忖了片刻,沒有馬上回話。女兒說的這神現象,她不是不知道;醫院裏那個工宣隊的頭頭,幾次三番介紹來看病的人,不就是憑著路子嘛!金莉和工宣隊頭頭打得火熱,不就是想利用他通路子嘛!這是種不良的社會現象,可要是像女兒這樣的青年,盡往這上麵想,就會自暴自棄,不求上進,對她顯然是沒有好處的。也許,她變得這麼快,正是受了這些壞風氣的影響呢!

想到這兒,嚴敏隻能回避慕蓉支正麵提出的問題,勸慰道:“這是大學招收第枇工農兵大學生,名額確是很少。但隨著形勢的好轉,會逐漸增加名額,隻要確是表現好的知識青年,我相信總是會有機會的。關鍵還在於自己的表現!你說的‘通路子’‘開後門,這種現象,不是沒有。但是,要堅信,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不會允許這種不正之風敗壞社會風氣。從目前看來,這種現象還是少數嘛!”母親的正麵勸告和解釋,使得慕蓉支點點頭。自小,她是相信母親的。

寢室裏,母女倆在交談;灶屋裏,例假在家的周玉琴邊下著麵條,邊豎耳細聽著她們的對話。慕蓉支的媽媽突然到來,周玉琴還是有些隱隱不安的。她很怕,嚴媽媽立即告訴慕蓉支,她的到來是由於接到了她們的信。這樣,慕蓉支會對她有很大意見的。偏巧,今天陳家勤和劉素琳去公社開會了,要到晚上才回來。要是劉素琳在家,她會感到輕鬆些的。

不過,聽了陣,她開始安心了。顯然,嚴媽媽是很講策略的,她字不提慕蓉支和程旭的事,隻是在和支隨便聊天。她確信,嚴媽媽是相信劉素琳和自己的,她們給她寫信,也是為慕蓉支好!等嚴媽媽說服了支,再告訴她,信是她們倆寫的,慕蓉支自會明白,她們也是為了她好!那樣,她和劉素琳就不會這事和支有矛盾了。

聽著聽著,周玉琴由不安變得羨慕了。她羨慕支有這樣個有知識的、通情達理的媽媽。周玉琴的爸爸是上海家大商店的營業員,媽媽是裏弄生產組的工人,他們的文化水平都不高,說話做事,從來都是直來直去的。在家裏,孩子做了錯事,媽媽隻會大叫大嚷地責罵;爸爸更幹脆,掄起巴掌,就朝孩子打過去。

要是自己做出了慕蓉支這樣的事,和個有犯罪嫌疑的知青談戀愛,爸爸媽媽趕到集體戶來,劈頭就要厲聲責罵她了,哪裏會像嚴媽媽那樣,不露聲色地和女兒平心靜氣地交談呢!

水滾沸著,泛起陣陣白沫。麵條已經煮熟了。周玉琴撩起碗麵條,加上作料,試了試鹹淡,給嚴媽媽端進去,客氣地說:

“嚴媽媽,有話慢慢說吧!先吃碗麵條……”慕蓉支的媽媽嚴敏的到來,是韓家寨的件大事。

集體戶裏笑語歡聲、熱鬧非常,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和慕蓉支、劉素琳、周玉琴關係密切的貧下中農和社員們,有的端來豆腐,有的送來新鮮蔬菜,有的留下把豇豆……收工之後,隻片刻工夫,灶屋裏的那個小桌上,西紅柿、嫩辣椒、小瓜兒、白菜秧秧,五顏六色,堆了小堆。和慕蓉支特別要好的袁昌秀,還拿來了塊臘肉和幾個雞蛋,忙得周玉琴下子炒了七八個菜。

晚飯前後,韓家寨上家家戶戶都有人來看“上海來的伯媽”——慕蓉支的媽媽。尤其是那些和嚴敏年歲相仿的伯媽們,進來之後,總親親熱熱地扯住嚴敏的手,端詳了又端詳,當麵稱道她生了慕蓉支這麼個好的閨女,當麵表揚慕蓉支在山寨有了很大的進步,把嚴敏的心,說得熱烘烘的。

天黑了,已是晚上七點半鍾,和陳家勤起去公社開會的劉素琳還沒回來,隊裏又通知開會,講講秋收大忙時的勞力分配。周玉琴決定不再等素琳了,催著嚴媽媽和支吃晚飯。

晚飯後,集體戶裏又熱鬧陣,知識青年們和社員們齊來和嚴敏笑嗬嗬地寒喧了半個多小時。隊長又在吹哨子喊大家開會,人們紛紛趕到會議室去了。周玉琴臨走的時候,勸慕蓉支不要去開會了,陪著媽媽好好地談談知心話。

嚴敏巴不得有這麼個好機會,可以和女兒單獨地暢暢快快地談談,她也點頭示意支不要去開會了。

慕蓉支陪著母親留了下來。

從收工以後直熱鬧嘈雜的集體戶,驟然間靜了下來。大祠堂外,蟋蟀在地鳴唱,叫螞子的連續不息的鳴奏更有耐性。慕蓉支關了寢室的門,免得各種飛舞的小蟲子看見燈光撲進屋來。

嚴敏喝了口茶,看見慕蓉支拿起抹桌布,又要擦“桌”麵,便柔聲招呼她:

“支,你來。”慕蓉支覺得媽媽的聲音有點異樣,放下抹桌布,走近母親身邊,輕聲問:

“媽媽,怎麼了?”“來,在這兒坐下。”支溫順地在母親身旁坐下來。嚴敏把隻手搭上女兒渾圓的肩頭,凝神細望了陣,淡淡地笑了笑,說:

“支,媽媽想問你件事……”慕蓉支的心敏感地“別搭別搭”跳起來了。下午,她和媽媽東拉西扯地談了好陣話,從過去講到將來,從家庭裏的事兒講到親戚朋友之間的近況,從上海的生活講到山寨生活……在上海家裏的時候,慕蓉支很少跟媽媽閑扯,扯得這麼多,這麼廣。起先,她覺得,自己離家久了,媽媽把她當成大人了,和她可以談談正經話了。但是,隨著談話的進展,慕蓉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媽媽總像是在規勸她,啟發她什麼。她聯想到母親抱病到山寨來,來得這麼突然,這不會是沒有原因的。她又聯想到,自己從包穀地裏趕回來之前,周玉琴已經和媽媽講個多小時話了,周玉琴肯定會把她和程旭之間的事情告訴媽媽的。想到這兒,她就覺得,這次母親到山寨來,總是要問起程旭的事情的。唉,要是媽媽問起來,我怎麼說啊?慕蓉支有些犯愁了。

作為嚴敏,和女兒談了下午的話,也在思忖,在等待。她希望支主動和自己談談這件事,然後針對她的想法,進行說服教育。但是,談了下午,女兒點也沒提及這件事,看來,她也不想跟媽媽講這件事。隻要嚴敏不提出來,她就可以直不講。這使嚴敏覺得,問題不像她原先想得那麼簡單了。支畢竟已是二十三歲的人了,這樣的年齡,在母親眼裏,是似懂非懂的年齡,最難辦。你說她是小孩子吧,她長得比你還高,獨立生活也有三年了;你說她真懂事了,她卻做出了那樣的傻事。在教育子女這件事情上,嚴敏是有酎性的,她本來想,你不講也好,我就等,總會有個適當的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