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今晚生產隊幵群眾大會,沒有社員來,集體戶裏二十多個知識青年也都去開會了,可以和女兒談談。所以,確信人們都已走了,她便挑起了話頭。
慕蓉支的臉微微有些泛紅,略覺不安地說:“媽媽,什麼事?你問吧!”“剛才,我看出來,你們集體戶裏,那個長得挺漂亮的常向玲,和長得矮矮胖胖的小莫合在起吃飯。他們倆挺要好,是嗎?”母親婉轉地提起這件事。
“嗯”,“我看周玉琴和那個瘦高個兒章國興,也很接近,是嗎?”“媽媽,你真會觀察。”媽媽搖了搖頭,而後定睛瞅著女兒,停了片刻,好像在思索怎麼開口,慕蓉支預感到母親要問什麼話,臉色“騰”地漲紅了。
嚴敏心裏已明白了幾分,她隻裝作沒看見女兒的臉色,低低地關切地問。
“你呢?”“媽媽……”“媽媽很關心這件事。你有接近的男孩子嗎?”這話怎麼回答呢?慕蓉支犯難了,她的心跳得激烈起來,臉色越漲越紅,雙眼睛,瞪得大而亮。要在程旭將被捕這件事發生之前,媽媽問起這個事情,慕蓉支會坦率地告訴媽媽:“有的。”可現在,她和程旭的來往,比任何人都來得少;程旭又固執地認為,慕蓉支不能繼續和他在感情上發展下去。她怎麼能再說“有的”呢?但是,話又說回來,又不能說沒有。在程旭將要被捕的那天晚上,她當著集體戶所有的人,去找過程旭,母親早晚是要知道這件事的。再說,從她心靈上來說,程旭確實是占有個地位的。
慕蓉支為難地說:“媽媽,這話怎麼講呢?”“實說吧!”“現在還不能說有……”嚴敏搖頭了,她覺得,女兒對自己是不夠誠實的,不管女兒是由於羞怯,還是由於害怕談到這個問題,這樣回答總是不誠實。話已經說到這兒了,嚴敏覺得沒有必要再閃爍其詞、含含糊糊地說下去,可以坦率地講講了。她略微笑說:
“那麼,我聽到的程旭,是怎麼回事呢?”像層薄薄的窗戶紙,原來隔在母女兩個之間,過去,她們向把這層薄紙看得很神聖,不去碰它。不去觸及它,現在旦戳破,母女倆都麵對著這個現實問題了。
盡管思想上有所準備,經母親直率地提問,慕蓉支的臉還是紅到了耳朵根,心跳更激烈了。她避幵母親的目光,說:“我們隻是般的同誌關係……”嚴敏的心裏已經隱隱地不快起來。女兒躲再躲,就是想避開這個問題。和其他人,覺得不夠親近,不能談這個嚴肅的話題,但是和當母親的,有什麼不可談的呢?她不願談,就是想隱瞞;向母親隱瞞著的事,被當母親的看來,都不會是好事。她進步問道:
“僅僅是同誌關係嗎?”“是的。”“般的同誌關係,為什麼要避開眾人,到樹林子裏去呢?”“媽媽,那不是……”慕蓉支想說,那不是談戀愛,可不知怎麼的,在母親麵前,她說不出這個話來。
嚴敏的臉色是鄭重其事的:“支,你先說說,有沒有到樹林子裏去過?”“去過。”慕蓉支的聲音非常低。
“去過幾次?”“兩次。”“怎麼會去的?”“次是他找我;次是我找他的。”“噢。”嚴敏仰起了臉,目光移到旁邊去了。作為母親,她是憐憫女兒,尊重女兒的自尊心的。女兒不想承認是戀愛關係,她也盡可能避開這個字眼。隻是想多了解些真情實況,從這幾句對話看,支回答的都還算坦率的。下麵該怎樣接下去談呢?嚴敏要好好地思索下。
作為慕蓉支,已經感到被母親的話逼到了個死角落裏,她覺得呼吸緊張,空氣令人窒息,入夜之後很涼爽的大祠堂,仿佛下子悶熱起來了!她為什麼不坦白地向母親承認自己和程旭都是有感情的呢?那也是自尊心在作怪。在母親的追問和逼視之下,她幾次都想承認自己的初戀之情,但幾次話到嘴邊,都咽了下去。程旭確實和慕蓉支比較接近,但他從來沒有向他表示過自己的感情呀!慕蓉支曾經懷著焦渴和火灼般的感情等待過他的表白,可他到底沒有說過。個姑娘,即使是當著母親的麵,也不能承認沒有發生過的事啊!她怎麼能首先承認,他們之間有愛情呢?
屋裏出現了沉默,種難耐的沉默。仿佛有股無形的壓力,在向母女倆身上襲來。慕蓉支從來沒有和媽媽進行過這樣的談話,覺得很不自然。嚴敏呢,也是第次感到,和鍾愛的女兒說話,是很困難的。但是,事情很明顯,話題必須進行下去。
“支,我聽說,公安局要逮捕這個程旭。”嚴敏終於開始接近了話題的中心,“有這樣的事兒沒有?”“有。”“我還聽說,這個大隊的姚主任,對他印象很不好,是嗎?”“是的,媽媽。”“前幾天,剛剛勒令他停工反省,玉琴沒有胡說吧?”“沒有。”“下鄉三年了,這個青年從來沒有挑過擔,這事兒也確實嗎?”“確實。”女兒什麼都承認了。嚴敏直起了腰,閉了閉嘴,舒了口氣。她覺得,隻要女兒承認這些,話就好說了。她往女兒身旁靠靠,拿過支的手來。這雙手,經過三年的勞動,不像原來那樣纖細、白晳、細嫩無力了。嚴敏在支的手背上輕輕撫摸了下,思索著說:
“程旭的表現這個樣子,你都知道。你為什麼還要和他…和他在夜晚出去呢?”“媽媽,不是那麼回事,遠不是那麼回事!”慕蓉支察覺到,媽媽也同自己樣,初初聽到程旭的表現,對他印象很不好。媽媽哪裏會知道,這是別有心的人給程旭畫的漫畫啊!慕蓉支必須給媽媽解釋下:“媽媽,你聽我解釋,程旭是個好人,好人!他,他在”“別說了!”嚴敏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女兒的話,對程旭這樣個壞青年,支竟然還敢於為他辯解,這怎不叫當母親的生氣呢。“支,你聽我說,聽媽媽說,你現在所處的環境,不適宜談戀愛。特別是和程旭這樣的人,你將來會覺得受騙上當的。你聽媽媽的話,從此之後,和程旭割斷切感情上的聯係,也不能再和他接近下去。你知道,你所處的地位、環境,都要求你這樣做。從剛才貧下中農和社員們來看我時的情形,我看出來,你留給大家的印象還不錯,這是很不容易的呀!你必須繼續努力,爭當個積極要求上進的青年,懂嗎?孩子,聽媽媽的話,不能再和程旭好下去了,是嗎?你答應嗎?”說完,嚴敏雙手扳住女兒的肩膀,凝神定睛地望著支的臉,等待她的答複。嚴敏總算費勁地說出了要說的話。
聽媽媽終於直通通地說出了這麼段話,慕蓉支雙眼裏噙滿了晶瑩的淚珠。媽媽點也不了解程旭,就武斷地做了決定,提出了要求,這、這叫她怎麼回答呢?這是她的心靈上通不過的啊!這些天來,她之所以渴望和程旭見麵,想和他開誠布公地談談,就是要想同他好下去啊!可突然來了母親,堅決反對她這麼幹,不允許她這麼幹。這些話,要是換個人說出來,慕蓉支盡可以不表態,不答應,可說這些話的,是親愛的媽媽呀!是從小鍾愛她的媽媽呀!
慕蓉支內心矛盾的心情,完全顯露在臉上了。她的嘴唇哆嗦著,腦袋偏到旁去,臉上難受得揪成團,淚水在眼眶裏麵打轉。
嚴敏萬萬沒想到,慕蓉支聽了她的話,會這麼動感情。這樣熾熱的感情,叫嚴敏愈加擔憂了。她懷著既憐憫女兒、又毫不讓步的感情說:。
“支,這些話,不是我個人的意思。這也是你爸爸、婆婆、你妹妹和弟弟的意思。你告訴媽媽,能答應我們提出的要求嗎?”全家人的要求!爸爸、婆婆、弟弟、妹妹,事情更複雜,更嚴重了。不及細細思索上海家裏是怎麼知道這件事情的,慕蓉支的牙齒咬著嘴唇,連連地晃著頭說:
“媽媽,媽媽,你們不了解情況,我不能答應,我、我不能……媽媽!”嚴敏驚懼地瞪大了雙眼:女兒這樣幹脆地回答她的話,使她感覺吃驚!這難道就是那個從小對母親百依百順的孩子?這難道就是那個溫順體貼的女兒?嚴敏的心頭肝火直冒,有點難以忍受了。從女兒敢於公然表示不能聽媽媽的話,嚴敏看出來,女兒對那個表現很壞的青年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這種狂熱的初戀之情,嚴敏是知道點的,過去的詩人們,寫過許許多年輕人愛看的謳歌愛情的詩句,許多小說裏,也描寫過這種愛情,無非是眼淚、熱戀、失眠,又是什麼山盟海誓,向對方宣稱,為了他而活著,也為了他而死去,在那些戲劇、電影裏,不也是常常說道,為了愛情,可以犧牲切嘛!完全是胡編瞎造,派胡言,小孩子的玩藝兒。現實生活要比這切實在得多了!實在的生活裏哪來的這麼浪漫情調啊!
在嚴敏這樣的年齡,對任何問題,都有了自己的看法,而且是很難更改的看法了。她覺得,這些東西,寫在詩歌裏,小說。51,編進戲劇、電影,倒是挺好看的。不過也隻是好看而已,她已經不怎麼相信詩歌、小說、戲劇、電影的力量了。
要是生活中的矛盾和鬥爭也這樣收場;要是生活中的愛情也像戲劇、電影裏的演員樣,隻是做戲,那倒還可以。可生活不是這樣,狂熱的感情,留下來的,往往是令人痛苦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