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敏清楚地看到這點,她怎麼能眼看女兒陷入這種盲目的熱情中而不幹涉呢?這不是看見女兒往火坑中跳,而不拉她嗎!嚴敏不能這麼幹,她忍了忍心中之氣,緩緩地說:

“我和你打開窗戶說亮話吧,支!請你原諒媽媽的直率,也請你原諒我幹涉你的私事。支,你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撫養長大的女兒,當媽媽的,不關心自己的女兒,還有哪個關心?你將來也要生兒育女,也要撫養你的女兒,到那個時候,我相信,你定知道,不論你做什麼,目的總是希望子女幸福。”“嗯,大概是這樣的,媽媽。”慕蓉支抑製著內心的悲哀,點著頭,字語不清地說,“隻是我永遠不會不了解實情就管教她,也不會勉強做她認為不願做的事情,更不會強迫她……”“這個……”嚴敏怔了怔,喉嚨裏像堵著口濃痰,女兒雖然在點頭,可她說出的話,還是很頑固。她加重了語氣:“這也隻不過是說說罷了,如果有件事刺激你的神經,日夜夜折磨著你,叫你吃飯不香,睡覺不安,你又怎麼能不說呢?”“媽媽……”“媽媽,你叫我時還那麼親熱。支,我和你爸爸都已經老了,我們都是普通的、平凡的人,希望正常地生活,正常地勞動,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不指望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了。在我們這樣的年齡,還指望什麼呢?我們的全部希望,不就是寄托在你們幾個孩子身上嘛!我們的全部心思,不就是想著你們嘛!珊和鬆都在上海,在我們身旁生活,我們看得到他們的變化,知道他們的心思,能把握住他們。可你……最近我常常想,要是你在這樣年輕而又關鍵的時候走錯了路,水遠留在山寨,過著艱苦的農村生活。那麼,我們就是安安逸逸地生活在上海,心裏頭也是不得安寧的,孩子,到死也不得安寧的,你懂嗎?

說著說著,嚴敏也動了感情,眼圈紅了起來。

“媽媽,”慕蓉支捋了捋鬢角的綹頭發,勉強抑製住自己的感情,說,“你聽到了些什麼呀!莫非你不知道,在生活中,做任何事情,都會遇到些不負責任的議論嗎?在不負責任的議論麵前,人也該動搖嗎?那麼,還能做些什麼事業呢?媽媽,你聽我解釋,聽我解釋完,你再說,好嗎?你聽來的切事情,都是有緣故的呀!”嚴敏看女兒激動起來,決定耐下心腸,聽聽女兒的解釋。

於是,慕蓉支給媽媽講起來了。她說,初和程旭相識的時候,她也像媽媽現在樣看待程旭,甚至還公開給他提過意見,對他非常不滿。後來她怎樣發現,他在幹件踏實而艱辛的育種事業,沒日沒夜,默默無聞地苦千、苦鑽著。她給媽媽解釋,程旭三年沒挑擔,是什麼原因;大隊姚銀章,為什麼對他印象不好;公安局又為什麼要逮捕他;他本人又是怎樣對待這些事情的。

大祠堂外,叫螞子和蟋蟀還在鳴奏;從寨子中心的會議室裏,傳來主持會議的生產隊長在高聲宣布什麼決定;哪家的嬰兒,在哇哇地啼哭。

嚴敏聽著女兒的解釋,不時地點著頭,雙眼睛瞪得老大。女兒心目中的小青年,遇到這樣的厄運,也叫她大大地吃驚了。“文化大革命”,對嚴敏來說,確實是場很大的運動,她在醫院裏,看到人們造反,炮轟黨委,揪鬥領導,刷大幅標語,有時候敲鑼打鼓,有時候突然出去抄家,有時候在醫院裏批判專家路線,在綠菌菌的大草坪上辯論。南京路上的大字報、小字報、傳單、標語,把每家櫥窗都刷滿了,外地來的人,根本別想知道商店的名稱。遊行的隊伍,電線杆的高音喇叭,從北京、從外地、從各省傳來各種各樣的消息……沒有場運動,像這場運動樣規模宏大,氣勢磅礴。沒有場運動,像這場運動樣尖銳複雜,混亂嘈嚷。更沒有場運動,像這場運動樣,千變萬化,令人深長思之。昨天的老革命、黨委書記,夜之間變成了“叛徒”、“特務”、“走資派”,關進“牛棚”,去掃走廊、打掃廁所;昨天的大流氓、搗蛋鬼,造反上台,突然變成了革命派,大主任,還能坐上轎車。怪事百出!嚴敏看得多了,想得多了。但作為她個人,她每天仍在醫院裏忙忙碌碌地工作,護士長每天有做不完的瑣事,她的群眾關係很好,又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表態。亮明自己的觀點,醫院裏根本沒人想到寫她的大字報。她自己呢,在好些別人起草擁護重大決定的大字報上簽過名,在好些大是大非問題上像絕大多數群眾樣表過態。她也有過擔憂的時候,那就是丈夫被廠裏的人作為走資派的“掌上明珠”陪鬥的那殘天裏,有人到家裏來刷了大字報,慕蓉康被遙著寫檢查,下放到車間裏勞動……好在慕蓉康的家庭出身好,本人又是工人出身的工程師,事情很快地煙消雲散了。那些造反派的注意力,很快轉到比他更重要的幹部身上。這幾年來,慕蓉康在車間裏勞動,回家來,他還想要看書、畫圖紙、記筆記,被嚴敏狠狠地說了通,把他的書籍、圖紙、筆記統通鎖進櫃子,鑰匙她保管著,慕蓉康才算死了心。嗨,這麼來,丈夫反而胖了,精神比以前常常沒日沒夜地鑽研、煞夜好多了。幾年來,家庭的生活是幸福和安寧的,有時候,夫妻倆也有些牢騷和不滿的地方,比如嚴敏對醫院新來的工宣隊頭頭看不慣啊,丈夫對中小學生不愛學習的現象看不慣啊……怕被有些人說“攻擊工宣隊”“對教育革命不滿”,他們的牢騷也隻是互相之間發發而已,甚至在子女麵前,也很少說。

娃不是嚴敏沒有看見過“坐飛機”“體罰”“遊鬥”“毒打”呢?她也看見過。因為事情見得多了,離她本人又那麼遠,她隻是在當時忿忿不平地覺得,這麼做不符合政策,過後也就算了,也不能隨便同什麼人講。要是多講,會有人說你對“革命行動”攻擊、誣蔑,惹來不少麻煩。

可今天的情形不同,女兒說的事情,那麼具體,又那麼直接和她本人有關係。要知道,女兒講的,是她鍾情的青年啊!

嚴敏從慕蓉支的每句話裏,從女兒的言語、神態和聲調中,都聽得出她對程旭的感情。盡管支點也沒說到他們倆之間的感情和戀愛,可嚴敏知道,這比公開承認“我們確實在戀愛”還要危險。這就是說,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是般的戀愛,而是具有很強烈、很厚實的思想基礎的。他們之間有共同的語言,有精神的共鳴;他們間性格協調,感情勢必發展得非常和諧,思想更可能取得致。這就更棘手啦!通過女兒的講述,嚴敏覺得,對方這個小青年,可能確實是很無辜的,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可憐,是值得同情和關心的。但是,女兒畢竟還年輕啊,她不懂得,同情和關心是可以的,與之戀愛卻是不行的呀!這不是把麻煩找上身嗎?這不是把自己套進束縛人的繩索中去嗎?嚴敏決心從這方麵來啟發、開導女兒。慕蓉支剛剛講完,嚴敏就接上話頭道:

“支,也許媽媽了解到的情況,確實是有偏差的。你說的情況,是真實的。媽媽完全相信你”……“是真的,媽媽,點也不會錯,他不會騙人。”聽媽媽這麼說,慕蓉支顯得高興起來,她激動地截住媽媽的話說,“媽媽,你不覺得他是個好人嗎?”“好人,什麼叫好人呀?”嚴敏苦笑了下,喃哺地說,“支,你畢竟是個孩子,你不懂事啊!你知道不,跟上這樣的好人,是要吃苦受罪的。你想想,因為他父親的問題,連累到他,你和他好,是不是要連累到你?你再想想,你們大隊的主任,明著要整他,你和他好,是不是也要整你?支,我不是不準你談戀愛,媽媽也是個開通人。可你現在,必須停止和他的切接觸,完全割斷你們之間的聯係,從此之後,刀兩斷!”啊!慕蓉支呆癡癡地瞪大了眼,臉色刷地變白了。起先她想,隻要自己把程旭的真相告訴媽媽,媽媽定會支持她的,從小,媽媽不是常給她說,要堅持真理,要向革命先烈們學習,要做個革命的硬骨頭嗎?爸爸不是也再地說,做人要有誌氣,要有骨氣,要敢於頂得住風暴的襲擊嗎?慕蓉支和慕蓉珊雙雙朗誦裴多菲的名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時候,爸爸媽媽不都說這是首絕妙的好詩嗎?爸爸不是還特地給兩個女兒講過文天祥的《過零丁洋》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嗎……可是現在,媽媽為什麼說出這種話來呢?程旭是做得對的呀!他是個正直的好人,為什麼不能和他接觸、和他好,非要去向不對的迫害他爸爸的勢力、非要去向姚銀章這樣的人妥協呢?劉胡蘭麵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屠刀,卓碰麵對德國法西斯匪徒的毒刑拷打,她們都能視死如歸,堅貞不屈,為了真理而獻出寶貴的生命。小時候,爸爸、媽媽、老師還有那些伴隨著慕蓉支起成長的《小朋友》、《兒童時代》、《少年文藝》、《中國青年》雜誌和許許多多書籍,都說她們是每個人學習的榜樣。可此刻,還不是要去犧牲,僅僅因為可能影響上大學、影響抽調進工礦,母親為什麼就要說出這樣的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