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蓉支像不認識媽媽似的,凝視著她,說不出句話來。嚴敏並沒猜到女兒此時此刻心頭在想些什麼,見女兒不回答,她乂坦率地補充了句:
“和程旭刀兩斷,是你爸爸和我的要求,也是你爸爸和我的強迫命令!支,實話說吧,媽媽這次不遠千裏,抱病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這件事關係到你的前途,甚至影響你的生!聽見沒有?”“媽媽,”慕蓉支看到母親嚴峻的臉色,句句不容置疑的話,她有些害怕,不由得拉長了臉,伸出發顫的雙手,哀求般說,“媽媽,不成,我不……不,我想不通啊,媽媽……”“什麼?”苦口婆心的嚴敏,已經很難控製自己被激怒起來的感情了,她豎起兩條彎眉,瞪大氣忿忿的眼睛,盯著慕蓉支。
這個姑娘,現在為啥這樣不懂亊、不聽話啊!從她固執地對待自己的態度上,可以看出她受了那個程旭很大的影響,連爸爸媽媽的話也不聽了。嚴敏真惱了,她氣乎乎地說:“你這樣回答爸爸媽媽的要求?你連細細想想爸爸媽媽的話也不願意?你究竟想幹什麼?事情明白地放在那兒,有什麼想不通的?你倒說話呀!”慕蓉支心頭咚咚地跳著,她驚懼地瞪大了失神的雙眼,瞅著發脾氣的媽媽,看清母親怒衝衝地瞪著她,她驚駭地頭撲在被窩上,兩個肩膀不時地聳動著,句話也說不出來。
嚴敏見女兒閉緊嘴不肯答應她的要求,覺察到她的內心仍然很堅決,不由得陣心酸,含著淚,拖長了聲氣道:
“支,是的,從小我就愛你,愛得太過份了,所以到了現在,要受這樣的罪。不,這回我無論如何不能依你,原來,你主動要來農村,我還以為你懂事,相信你不會辜負爸爸媽媽的希望。沒想到,你到了農村,竟表現得這個樣子,眼下,連爸爸媽媽的話也不聽了。支,爸爸媽媽不能眼看著你走歪路啊!你、你為什麼還不願吭氣呢?你的表現,叫我們多麼傷心,叫我們當父母的,多麼為難啊!支,你說話呀!”“媽媽!”慕蓉支陡地從被窩上仰起臉來,她臉色慘白,呼吸急促,胸脯在幅度很大地起伏波動,眼神也有些錯亂,她的頭發在被窩上拱鬆了,有幾綹烏發垂到臉前來。“媽媽,你們的心我知道。可我覺得,我沒有做錯,我沒有走歪路!我做得對,我走的是條正道啊!我不怕為此受苦,我也不怕那些不負責任的背後議論,我願意……”“別說了!”嚴敏真正地氣惱了,她“呼”地下從床沿上站起來,厲聲說現在隻有句話,你願不願答應我們的要求?”慕蓉支失神地望著勃然大怒的媽媽,從小到現在,媽媽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態度對待過她,她很傷心,臉部肌肉抽搐般顫動著,但仍然固執地搖搖頭,說:
“媽媽,我不能……我不能說我的心靈上通不過的話,媽媽,請……”“你!”嚴敏怒氣衝天地指著女兒,“你還堅持這個態度?”“媽媽“太不像話了!支……”“媽媽,難道你……”“別講了,我不要聽你的話……”嚴敏扯直了嗓門,正要怒形於色地斥責女兒,猛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氣惱得忘形了,她張著嘴巴,時竟說不下去了。陣悲慟,狂風乍起般襲了上來。聽著女兒意誌不願稍移的表示,看著女兒目光中閃射出的那股固執神采,嚴敏的內心像撕裂般地痛苦。
她呆若木雞般站著,渾身的血脈急湧,齊湧彙到她的心髒,壓迫擠脹著她的胸廓。她難受極了,痛苦極了。昏黃的電燈光從她頭頂上照射下來,使她的臉呈現出又疲憊又困惑的老態,也許是旅途的勞累疲倦,也許是心靈上受了刺激,她額頭上、眼睛旁的皺紋,都顯露了出來。兩行失望傷心的淚水,溢出眼眶,順著麵頰淌下來。終於,她忍受不住了,她呼吸局促,頭腦在陣比陣地劇烈疼痛,發暈發轉,好像頭發根根都豎了起來,長歎了聲,她屁股坐倒在板発上,伸出雙手捂住了臉。
看到媽媽痛徹肺腑的神態,慕蓉支隻覺得萬分驚愕,她失神地睜大雙眼,望著媽媽,句話也說不出來。
屋內母女倆在爭執,處在矛盾的漩渦之中,誰也沒察覺,大祠堂外慢慢走來的周玉琴,正巧聽見了她倆的最後幾句話。
在生產隊的群眾大會熱鬧喧嘩地紛紛爭著發言的時候,心神忐忑不寧的周玉琴直惦念著集體戶屋頭,好像那裏有根線,牽扯著她的心。下午,慕蓉支和她媽媽都在東拉西扯地閑聊,沒有觸及到“程旭”的向題。現在,人們都散盡了,她們該講起這個問題了吧?母女倆會不會因這個問題爭執起來,發生衝突?和劉素琳起給嚴媽媽寫信的周玉琴,很是不安。偏偏劉素琳今天和陳家勤起去開會,至今還沒回來。會開到半,周玉琴就坐不住了,她想來看看,劉素琳回來了沒有。周玉琴急於要和素琳商量下,怎樣來給慕蓉支解釋,為什麼沒跟她說,就給她家裏寫了信。否則,慕蓉支在心頭會對她倆有意見的呀!
沒想到,還沒走進大祠堂,周玉琴就聽見了母女倆的最後幾句對話,還淸晰地聽到嚴敏怒不可遏的追問聲。周玉琴猛地收住了自己的腳步,渾身發涼,呆愣愣地立在那兒,心裏說:壞事了,壞事了!嚴媽媽這麼好的脾氣也發火了!慕蓉支啊,你怎麼這樣不懂事,這樣固執己見啊!我們的話你不聽,你媽媽的話你也不聽啊!真正想不到,個人竟然會變得這麼快!
震驚之餘,原先想跨進門去的周玉琴,隻得打回轉了。不知怎麼搞的,屋裏這陣什麼聲音也沒了。在這樣的場合走進去,是很不適宜的呀,能說些什麼呢?
周玉琴悄悄地轉過身,慢慢地仍向會議室走去。會議室裏,還在熱烈地發言;寨外的山野裏,月色撒下片青輝。周玉琴望著通公社去的那條馬車道,心裏焦急地說:麵對她們母女倆的這種矛盾和衝突,我該怎麼辦呢?這個劉素琳,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回來呢?
劉素琳和陳家勤的關係,在“程旭將被捕”的事件以後,大大地前進了步。
這點,陳家勤看得更加清楚些。
在姚銀章勒令程旭停工檢查的那天晚上,姚銀章把他們兩個叫到家去,要他們在集體戶裏,留神住在小木屋裏的程旭,看他每天幹些什麼,做些什麼,有異常情況,及時向他報告。兩個人都答應了大隊主任的要求。
姚銀章很高興,當麵表揚他們倆,是二十四個知識青年中表現最好的年輕人,還叫老婆炒了瓜子招待他們。
從姚銀章家出來,夜已深了,兩個人亮著電筒,走回大祠堂集體戶去。走到韓家寨的烘房、磨房和停放集體馬車的棚子這帶僻靜處時,陳家勤把電筒撳滅了,並且停了下來。
“你的電筒壞了?”劉素琳轉過身來,用電筒射了下陳家勤的手。陳家勤的手插在褲袋裏,他匆促低聲地說:,“素琳,你等等,我有話說!”“有話就說嘛,偏要站停下來。”“你也把電筒熄了。”陳家勤輕聲熱烈地說。
“怪事,講話還要關電筒。”劉素琳被陳家勤反常的要求弄得心也跳起來,不過她還是站停下來,撳滅了電筒。“好,”她壯著自己的膽說,“你快說吧,什麼事兒?”陳家勤左右環顧了下,二三十步內都靜悄悄、黑洞洞的。他什麼話也沒說,從褲袋裏忙亂地摸出了樣東西,塞到劉素琳的手裏。
信!
摸到信封裏那些厚厚的信紙,劉素琳立刻明白過來了,這是陳家勤寫給她的信。整天在集體戶裏住著,他寫什麼信?劉素琳沒費什麼猜測心頭便明白了,這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情書”。這個人,終於向她幵始明確地表態了。好多天來,劉素琳已經感覺到,陳家勤在向她獻殷勤、討好她。平時,在集體戶的灶屋裏,大夥兒聚在起閑聊天、吹牛、開玩笑,他的眼光時常有意無意地溜到她臉上來。她思想上有準備,他向她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該怎麼回答他。但她沒有想到,他會在這種沒有什麼前奏的突如其來的情況下,給她寫上這麼厚疊紙的情書。劉素琳手裏捏著信,好像捏著團火,心“咚咚”地跳著,臉上也火燙火燙起來。盡管劉素琳幹練、豁達、處理事情落落大方,可是對她來說,這樣的事情,還是頭次碰到啊!在理智上,劉素琳常常告誡自己,現在是插隊落戶,不能談戀愛,不能和男知青太接近。可是她畢竟也上了二十三歲,有時候,躺在床上,要想些不該她現在想的念頭。漂亮,又愛招搖的常向玲,不管知青私底下怎麼議論她,老早就和家庭條件甚好的莫曉晨合在起吃飯了,她不樣在生活,樣過得很愉快、自在嘛!特別是和她很要好的周玉琴、慕蓉支都談起了戀愛,唯獨她,算起來比她倆都要大上幾個月,但還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呢!當然,她即使要談,也不會像慕蓉支那樣傻,去找程旭那樣的人,把根絞索套在自己脖子上。她看到了周玉琴和章國興之間的戀愛,覺得講究實際的周玉琴把這件事處理得很好。玉琴有什麼心裏話,可以和章國興談談;平時,章國興又能幫玉琴做些事情,關雞、放雞,做小板凳,做小櫃子。周玉琴除了得到定的安慰和溫暖,什麼也不缺。像這樣談戀愛,又有什麼不可以呢?況且,陳家勤無論比程旭、比章國興都要聰明、英俊得多。他家庭出身好,本人政治表現過硬,插隊落戶三年了,他在生產隊、大隊、公社三級領導班子裏,都兜得轉。這三年間,無論是招工招生,公社和大隊都沒輪到名額,要是有名額,第個肯定是他!和他好有什麼吃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