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素琳對陳家勤有這樣的種估價,並沒把信退還給他,相反緊緊地捏著信,揣進了衣袋。

陳家勤懷著恍惚不安的心情,留神著劉素琳的舉動。見她沒有把信退還給他,他心裏閃現了絲希望,高興起來。

幾天來,陳家勤直在等待著這封長達十頁之多的信的回音。可是,沒有回音。既沒有回信,也沒有回話。劉素琳本人的態度呢,對他還是那個樣子,既不比原先疏遠,也不比原先熱情。

陳家勤的內心灼灼如火焚,簡直像在發高燒,不知如何是好。陳家勤的父親在解放前擺過攤攤,賣過糖粥、豆腐幹,做過小買賣。解放後前幾年,也直以此為生。直到九五六年,他父親才進了上海郊區個機器廠當工人。他母親和他父親樣,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還賣過花生,黃豆,自己熬製過五香豆,當過小販。九六三年才由裏弄安排進了街道工廠。出生在這麼個家庭裏,陳家勤就格外羨慕那些家庭經濟條件好的孩子,他們穿得好,吃得好。他呢,父母親做小生意賺到錢了,能快快活活吃幾天;賺不到錢時,隻能吃蔬菜、米飯了。文化大革命以前的好些年,陳家勤家在上海住的是普通的弄堂房子。這種黃磚綠瓦的房子,比起閘北、南市那些自己修築的小屋小樓強多了。可比起那些煤、衛設備齊全的洋房來,又差得遠了。離陳家勤家住的弄堂不遠,就有好些這種帶花園的洋房,和他們這帶形成鮮明的對比。從小,陳家勤就渴望自己有朝日也能有很多很多錢,坐小轎車,住高樓大廈,過過舒服享受的日子。因此,他就發奮讀書,努力追求上進。他的模樣兒長得俊,學習成績好,隻要是老師說的話,不管他內心覺得對不對,他都做出副非常愛聽的模樣,並且照著老師說的去做。

如果他衷心聽從老師的教導,時間長了,他能逐漸成長為個好青年的。無奈家庭裏小商小販那種唯利是圖的氣氛太濃,父母親的思想又時時影響著他,使得他高人等的思想,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愈加隱蔽地增長起來。

年齡漸漸大了,社會主義社會不允許個人發財致富的法令限製著他的思想。他開始學著觀察社會,窺探另外條出人頭地的途徑。這是不困難的,社會上本身存在的差別使他很快地就明白了,要過舒服日子,要比別人吃得好、穿得好,就得要求進步,爭取當幹部。幹部當得大了,切享受就合理合法地都有了。

地下陰河的水,通過科學的普查和勘探,是不難弄明它的走向和流經的地域的;人頭腦中的思想的陰河,是不容易發現的。陳家勤善於隱瞞自己這種內心深處的思想本質,他知道,他跟任何人吐露自己的真實思想,都會斷送他的前途,給他自己前進的路上添置障礙。他是不做這樣的傻事的。不要說老師沒有發現他的這種思想,把他當作棵好苗子來培養,就是他父母親本身,也沒發現第三個兒子思想深處的陰河。

魔鬼有時候也會得逞。

陳家勤自然很容易得到人們的信任和重用了。他五官端正,英氣勃勃,最易討人喜歡;他俯首聽命,會察顏觀色,投人所好,使得人願意培養他;他聰明伶俐,能言善辯,凡是交他辦的事,他總能完成得很好,總給人留下個良好的印象。隻可惜,沒有人指出他根深蒂固的腐朽思想,相反,有些人助長了他這種思想的惡性發展。這也難怪,在欣賞個人的優點時,人們往往會忽略這個人的缺點。

陳家勤有兩個哥哥,他的大哥娶了個資產階級家庭的女兒做妻子,結婚的時候,還真熱鬧排場了陣,婚後哥哥、嫂嫂也過著安靜康樂的生活。當然,由於他大哥娶了這樣的個妻子,政治上還是有所損失的。“文化大革命”前,大哥填了入黨誌願書,和他道填寫的人,都批複來了,他大哥卻沒批下來。結果,“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至今為止,他大哥還沒有入黨。

二哥大罵大哥是傻瓜,是要了老婆丟掉前程的笨蛋!他走的是截然相反的道路。“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二哥就是造反派的頭頭,幾經衝殺、百般串聯,二哥已經殺上了局級的領導崗位。他上和市裏麵的頭頭關係密切,下有批“赤屁股兄弟”捧場,不管哪個單位,他都有人認識。原來二哥的熟人、朋友,現在都叫他“路路通”!來插隊落戶之前,陳家勤眼看著自己的家從弄堂的三層擱樓,搬進了有整套衛生設備、煤氣的洋房。二哥原來是個普通工人,工資很低,可是沙發、電視機、進口手表、厚厚的絨窗簾,什麼都拿進了家裏。

陳家勤那時候也在學校裏“複課鬧革命他把二哥作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是他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偶像,他想要實現的理想,二哥全給他實現了。他的家裏常常有雞鴨魚肉了,他穿得也整整齊齊、漂漂亮亮了,他住進了高樓大廈(他家住在幢洋房的四層樓上)。可陳家勤並不覺得過癮。

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

二哥坐的那輛閃亮的小轎車陳家勤也“揩油”坐過兩次,他覺得真是舒服至極。可惜那是二哥的,不是他的。他在學校裏寫大字報啊,辯論啊,刷大標語啊,到最後,僅僅隻是學校紅代會的頭頭,紅衛兵團的團長,校革委會的常委,到畢業分配的時候,因為他的大哥、二哥都在上海,他理該務農。班主任老師對他說,你是學校的領導成員,學生中的頭頭,又理該務農,還是積極帶個頭吧!按照他二哥的路子,陳家勤是能留在:海的。但是他考慮再三,還是在學校裏打出了第麵上山下鄉的旗幟。他權衡過,畢業分配到上海的工廠裏,還是要當三年學徒,隨後滿師轉正當工人。工廠裏上班下班,紀律嚴些,周圍乂滿都是老師傅,現在又不是造反的時候了,要跳也跳不出來,那輩子就算完了。幹脆,到外地去闖闖,能闖出條路子來最好!實在闖不出了,再叫二哥想辦法調回上海去也樣。

就這樣,陳家勤帶頭插隊落戶了。

現實生活是嚴峻的。

山寨的插隊落戶生活,不像陳家勤想象得那樣充滿了詩情畫意,他內心深處非常看不起的“阿鄉”們,也並不像他原來想象的那樣愚笨。山區農村的生活,是以勞動為主要內容的。陳家勤是個聰明人,他出工積極,勞動帶頭,不計較工分,很快地熟悉起韓家寨的切來。他懂得,集體戶、韓家寨是他的“基地”,他的人生的第步,就要從這兒邁出去,為了美好的將來,必須在這兒打好基礎。

不上年,他的肯出力,待人隨和,很快得到了些社員的好評。大隊主任姚銀章,也對他另眼相看,覺得這上海來的知青對他疔依百順,是他在集體戶裏的個好幫手。於是,山寨上的大批判,姚銀章指名要他搞;公社裏通知集體戶派代表去開會,姚銀章指名要他去;大隊裏,總有些具體事情,比如大隊的小學校需要老師代課啊,統計各生產隊春耕、秋收大忙時的各種數字啊,寫彙報寫總結啊,到大隊的煤場上查帳啊,陪著縣裏、公社裏各部門下山寨來的幹部走走啊……所有這切,被般的社員叫作“輕巧活兒”的,姚銀章都要陳家勤來幹。久而久之,熱心於幹這切的陳家勤成了姚銀章的“紅人”,成了韓家寨大隊的“風流人物”。鄭欽世常要半開玩笑半諷刺地嘲弄他幾句;而莫曉晨、章國興、沈兆強這些男知青,常常羨慕他能有這麼多機會得到“輕巧活兒”,都說他和姚銀章關係好,有福氣。但幹得挺歡的陳家勤,對這切心頭是很不滿足的。他想望的,哪裏會是幹這類雜務事呢,他想望得要遠大得多呢!

三年時間就這麼過去了,“遠大”的理想連點影子也見不到。在陳家勤的內心深處,對山寨生活已經開始慢慢厭倦起來。在大上海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哪裏會不經過刻苦鍛煉就熱愛上山寨農村啊。去年探親時,陳家勤向二哥抱怨過插隊落戶生活幹不出大事業來,請二哥幫忙想辦法。二哥讓陳家勤先回來,仍舊好好幹,切忌暴露自己厭惡農村的真實思想,弟弟的出路他留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