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勤等了片刻,呼吸局促起來,他又問:“你看了沒有?”“沒有看!”劉素琳堅決地搖搖頭,既像生氣又似嗔怪地回了句。
“為什麼不看呢?”陳家勤有些失望。
劉素琳猛地轉過身來,板著臉,眼裏爍爍地閃著嬉戲的光,本正經地說:
“這樣的書信,我不要看!”陳家勤看劉素琳那故意裝出來的嚴肅臉相,再聽她的口氣,心裏頭,像有朵姿情怒放的花,迸然張開了嬌豔的花瓣,他什麼都明白了,頓時感覺到陣愉快,他狡猾地反問了句:
“你沒有看,怎麼會知道是‘這樣的書信’呢?”劉素琳憋不住,咧開嘴,嘻嘻地笑了。
陳家勤寫給她的信,她不但看了,還連著偷偷看了好幾遍。陳家勤是從和劉素琳剛相識寫起的。他寫道,劉素琳像塊磁石那樣,天比天地吸引著他。他呢,也天比天愈加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崇高的情操和優秀的品質。他發現,劉素琳的身上,處處都有閃光的東丙,這些閃光的東西,像黑夜的大海洋上的燈塔樣,在他遠航的生命旅程中,照亮了他的心,使他覺得,活著就有希望,有奔頭。陳家勤運用他那富有文采的筆墨,尋找了許多五光十色的形容詞,追述插隊落戶三年來件件細小的往事,說這些往事怎樣深深刻印在他的心頭,激發起他那年輕奔放的感情。他當然沒有忘記用種閃閃爍爍的筆法來表現自己,在字裏行間,他告訴了她,他家在上海住的是洋房,家庭條件非常好,人人都在工作,經濟上就不用談了。他還講到自小就有的崇高的理想,要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他引用了奧斯特洛夫斯基那段人活著要怎樣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而不懊悔的閃光的名言。他又談到愛情,他抄錄了自己記在筆記本上的普希金、拜倫、雪萊的詩。總之,他的信上充分地又不很做作地炫耀了自己,顯示了自己的博學和才智。最後,他幵始表白了,他說這些天來,看到素琳就心跳,晚上失眠,總是熱烈地不可遏止地思念著她,這種感情折磨得他日夜不安。他父說,但是。他考慮到。己身為戶長,不應該這麼做,他要給大家做出好的榜樣。可青春的感情,像火焰般燒灼著他,逼迫著、強壓著他要向她表。他還具體描寫到自己怎樣心跳,怎樣不安,他還引用了兩句他自己也不知是外國哪個詩人寫的詩,來說明他的惶惶不寧:
愛情正像首優美的歌曲,但這首歌卻不容易譜寫。
總而言之,信寫得很通順,像篇抒情散文,又長、又華麗,兗分地表現了陳家勤這個年輕人的個性。如果換個老年人或是稍有理智的中年人,細細地看,會在他這封長信中發現自相矛盾的地方,找到幾個小漏洞。比如說,他花了許多形容詞渲染的個人感情,和他前麵寫到的欲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永遠不考慮個人的私事是撞車的。
沉浸在初戀的感情中,戴著有色眼鏡看這封信的劉素琳是發現不了這些矛盾和漏洞的。作為個姑娘,她豁達、幹練、很有理智,可她也是個年輕的從未戀愛過的姑娘啊!她也有自己的豐富的感情呀!收到自己心中暗暗滿意的人寫來這麼封信,已經夠使她的心房狂跳不已了,加上她看到信上那麼多美妙的形容詞、動人的詩句、令人激動的豪言壯語。所有這切,在她眼前變幻出幅奇麗的、色彩絢麗的遠景,使得她讀到這些語句就驚喜,就心跳不已。
當然,劉素琳也不完全相信,所有這切都能實現,所有這切都是永久不變的,所有這切都出自他的心腑。可陳家勤能這麼對待她,寫給她,已夠使她喜悅、興奮了!看個人,當然不能憑封又動人又華麗的情書,還得看這個人。三年來,陳家勤在劉素琳的眼裏,表現是很好的,得體的。在韓家寨大隊二十多個知識青年中,在本公社、本縣那些男知青中,他無疑是出類拔萃的個。這才是重要的方麵。
看陳家勤圓滑地反問自己,劉素琳又收斂了自己臉上的笑,冷冷地說:
“誰叫你寫這種信的?”“我!”陳家勤知道了劉素琳的心思,膽子大了起來,“我的心叫我寫的!”劉素琳又憋不住嫣然笑,似真非真地說:“假的!”“不,素琳,是真的,信上的每句話都是我的真心話!唉,我真恨,掏不出我的心來!”陳家勤極力表白自己純正的心跡,“素琳,你不能這樣冤枉我啊!你說,我們能好起來嗎?”劉素琳的腳下像裝了滑輪,甩打著雙手,疾忙地往前走去,不說話。
陳家勤慌忙地追上去:“素琳,你說句呀!”劉素琳仍舊不說話,走得飛快。
陳家勤皺盾頭,狠狠地咬了咬牙,心頭下了決心,非得問出個究竟來,他拉開腿,鼓作氣衝到劉素琳前麵,攔住她的去路,哀求般地說:
“素琳,素琳!你說呀,是成是不成?你幹脆句話!為什麼不說話呀?”陰曆七月中旬的那個明晃晃的尚未全圓的月亮,被天空中朵雲彩遮住了小半邊臉盤。另外半邊臉盤,羞答答地露出來,俯視著人間。
秋風兒輕吹,小蟲子低鳴,山野裏比原先晦暗了點。包穀那闊長的葉子,在風聲裏沙沙發響。
“素琳,你為啥不說話?”陳家勤再次急迫地追問。
劉素琳轉過了半個臉,她的心跳得像擂鼓,臉漲得緋紅緋紅,偷偷地瞥了眼焦灼不安的陳家勤,她又低下頭去,耳語般地說:
“有時候,不說話也是種態度……”“是真的?”陳家勤狂喜地往起蹦,雙手拍,喜氣洋洋地在劉素琳身前,故意偏著頭說,“你不說話,是什麼態度呢?我不懂!”“不懂就算!”劉素琳甩手,露齒笑,趁陳家勤不備,個箭步插過去,又飛快地在山路上跑開了。
“素琳,素琳,劉素琳!”陳家勤張開雙臂,撒開腿,朝劉素琳追去。
這次,陳家勤怎麼也追不上劉素琳。他不知道,個兒高高的劉素琳,在小學、中學裏,還這是個賽跑運動員呢!直跑了有十幾分鍾,氣喘籲籲的劉素琳才放慢了步子,步步困難地往前走著。
陳家勤好不容易追到了劉素琳的身旁,“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看到劉素琳跑過這陣,上坡很費勁兒,搭拉著肩膀,雙臂無力地下垂著,頭也略微歪到邊去,像快要走不動的樣兒。陳家勤機敏地跨前兩步,勇敢地伸出手去,大膽地扶著劉素琳往前走。
山野裏的秋夜是安寧和恬靜的,四周圍什麼人也沒有,高聳的群山,兀立在遠遠近近的地方,在朦朧的月色裏勾勒出道明晰的山脊。唯有夜空中晶亮晶亮的星星,在不停地眨著眼睛。
劉素琳的臉像喝醉了酒樣發紅發燙,兩眼入了迷似地凝視著前方黑勵黝的樹林子,微微隆起的胸脯,在不停息地起伏波動著。
劉素琳並沒有拒絕他的扶持,陳家勤心裏感到陣狂喜。直到此時,他完全明白了,劉素琳願意和他好,從今以後,他也開始有個女朋友了,個漂亮的女朋友。陳家勤不由得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原來,看去是那麼複雜那麼困難的戀愛,事實上卻是這樣簡單、容易啊!陳家勤為自己高超的手段自豪了,他的膽子大了起來,精神也顯得沉著鎮定了。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兩個人都很驚喜和激動,兩個人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陳家勤小心翼翼地拉著劉素琳的手,緩慢地往前走。劉素琳像棵柔軟無力的小樹枝那樣,倚靠著陳家勤,跟著他走去。
走了將近百來步,陳家勤湊近劉素琳的耳朵,低語著問:
“素琳,你在想什麼?”陳家勤溫柔體貼的詢問,像琴弦低低地抖動了下,震動了劉素琳的心房。初戀的激動,青春的熱情,觸電般地融彙到全身上下。她同樣輕輕地耳語著:
“我在想,今天晚上,多麼美麗,多麼值得留戀,多麼有意義啊!”劉素琳這純潔的姑娘的激情,也感染了陳家勤,他默默地點著頭。心裏思忖著:看來,她比我更加激動。
劉素琳見陳家勤不吭氣,稍稍轉過了頭,說:“不是嗎?你看呀,這夜色,多麼好”陳家勤匆匆忙忙地向前方瞥了兩眼,趕緊答道:“是啊,是啊,這樣的夜晚真是美妙動人,令人難忘。”劉素琳仔細地傾聽,辨別,會聽出他的話語中缺乏激情。可是,沉醉在自己初戀泛濫的潮水般感情中的劉素琳,是不會這麼細心、留神的,她隻是偏著腦殼,跟著陳家勤的話音,長長地歎口氣。
路拐彎了,朝韓家寨去,不必盡沿著馬車道走,穿過大片包穀地,路要近得多。
包穀地中間的小路,隻有兩人寬。結著茁壯的包穀果果的高杆兒包穀,沒到了兩人的頭頂。片片碧綠生翠的包穀長葉,把月光搖成小塊小片的,撒在小路上,很是好看。包穀土邊的小草上,已經起了露水,碰在褲管上,涼颼颼的。
陳家勤還是扶著劉素琳往前走,輕風吹過來,把劉素琳頭發上的芬芳吹進了陳家勤鼻子裏。陳家勤全身顫抖了下,借著月色,他打量著劉素琳。這時候,他發現劉素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漂亮動人。劉素琳身材頎長,差不多和陳家勤樣高了,從側麵望去,她臉部五官端正,輪廓分明,不論是眉毛、眼睛、輿梁、嘴巴,都配合得那麼恰如其份,顯出種顫動人心的美!陳家勤還從來沒有在這麼近地方凝神細望過個和他相同年齡的姑娘。這時候,新的欲望又在他貪婪的心裏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