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次見麵,是在雙方毫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碰到的。那天的晚飯吃得早,嚴敏要慕蓉支陪她沿著韓家寨散散步。母女倆趁著暮色,剛剛轉過清澈明淨的大堰塘,慕蓉支的腳步停了停,遲疑地左右顧盼了下。嚴敏頓時感覺到了女兒的不安,她瞅了女兒眼,隨而又順著女兒驚駭的目光往前看。
韓家寨外的黃土山路上,走來了個風塵仆仆的年輕人,像有急事在趕路。嚴敏定睛看,不由得揚起了兩道驚異的眉毛,叫出了聲:
“是你……”神色畏葸的慕蓉支,聽到母親說這句話,也奇怪地站住了。媽媽來了個星期,從來沒有見過程旭,她怎麼會認識他的?是不是媽媽本能地猜測到對方就是程旭呢?媽媽將怎樣對待他呢?可別對他太凶啊!慕蓉支蹙著眉頭,暗暗求告著。
程旭已經來得很近了,他眼看到嚴敏,也像認出了熟人樣,臉上綻開了笑容,喜吟吟地向她走來。
“護士長,你就是慕蓉支的媽媽呀,哎唷,真沒有想到,有這麼巧的事兒。”啊,媽媽果真認識程旭,慕蓉支既驚又喜地想著,她也微笑了,這是個好兆頭呢!她望著程旭,發現他頭次這樣熱情地招呼人。
嚴敏也是做夢都沒想到,女兒相中的對象,自己這幾天很想見見的青年人,竟然就是在醫院裏陪伴他那個被監護父親的沉靜的小青年。事情來得這麼突然,叫嚴敏這個很善於接待、招呼人的老護士長,都有些不知所以了。
她勉強鎮定自己,隻是淡淡笑,微微朝程旭點了點頭,說:“你、你在韓家寨插隊?”“是啊!”程旭的神態自若,落落大方,沉靜中顯出他的熱情,“不知道是你,要是早見麵,我就跑來看你了!”曾經在腦子裏好多次地猜想過的這個人的容貌,全都被這個活生生的年輕人趕跑了。很顯然,他的臉是生動的,引人的,有種別具格的美;他的神態是沉著、鎮靜的;他臉上的表情是堅毅,甚至嚴峻的。在他陪伴他父親的那四個月時間裏,嚴敏從來沒有見過他笑,現在看到他的笑容,也是非常含蓄的。總之,這個小青年具有股潛在的吸引力,不是用青年人的健壯的體魄,有力的雙臂,來顯示青春的力量,而是用他深邃的目光,陷入沉思般神情的臉和他的鎮定安祥來表明自己的力量。
嚴敏第次發現,女兒愛上這樣個人,不是沒有道理的。女兒所說的話,顯然也是對的,人們加在他身上的漫畫色彩,隻要見了這個人,就可以不抹自消的。要說這樣個人參加凶殺案件,盡和“專政對象”搞陰謀詭計,確實是很難叫人相信的。
嚴敏是她這代人中間的知識分子,凡事都有她自己的主意和想法,她從來不是人雲亦雲,或是會感情用事的人。已經形成的世界觀,也絕不會因某篇報紙社論,某個什麼人物的個報告而改變,青年人的激情和衝動,她是決不會有的。但是,應該實事求是地說,要不是程旭和女兒在戀愛,她真會對程旭更加客氣和熱情點。
程旭的父親,是個嚴格不許人接近的隔離對象,醫務人員給他護理的時候,工宣隊頭頭嚴格禁止護理人員和他說話,平時不能隨便進出他的病房。嚴敏親眼看到,那間病房門口每天有人監視著,陪伴父親的程旭,除了照料父親,領取三餐飯,也從來不和醫院裏的人交談。關於他們父子,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們私底下作過很多猜測,有的說,他們肯定是高級知識分子,犯了嚴重的錯誤;也有的說,他父親是混進黨內的叛徒,文化大革命中才被揪出來;更有人說,他父親原來是個大幹部,犯了不可饒恕的走資派罪行。從金莉那兒得來的比較可靠的消息說:他父親的罪是很難洗刷的,將被終生監禁。
嚴敏隻是從他父親的病情考慮,從人道主義的觀點出發,在她負責分發營養飯菜時,總是按規定給程旭領取份他那種病人該領的飯菜。在當時,看不出這小夥子有什麼感激的表情,現在從他對待她的態度,可以看出他是有感情的,對嚴敏按規定做出的人道行為,他是衷心感謝的。
麵對這個曾經見過的小青年,女兒的意中人,嚴敏的責難。心理減輕了點,她也輕鬆了些,她覺得,自己和這樣個年輕人,是能說通道理的。
暫時,當著女兒的麵,嚴敏找不到什麼話和程旭談,她隻是隨便問道:“你很忙嗎?”“也不算忙,”程旭自然是從心底裏感激曾經在醫院裏照顧過爸爸的護士長的,尤其是在那樣種特殊的情景中,人要堅持原則,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他坦率地說:“過了這幾天,就空閑些了!”“吃飯了沒有啊?”嚴敏又問。
“還沒吃,我這馬上去煮飯。”程旭想起了什麼,“吃了晚飯,還有點事兒。護士長,等有空的時候,我來看你。”說著,程旭又笑笑,快步走回山寨去了。
嚴敏默默地點著頭,凝望著這個年輕人的背影。
媽媽對程旭的和藹態度叫慕蓉支滿意,從程旭和媽媽的對話中,慕蓉支也略知了點,程旭和媽媽是在醫院認識的。她忍不住說:
“媽媽,沒想到你認識他……”“認識,他父親在我們醫院監護過。”嚴敏點頭思忖著說,“聽金莉護士說,他父親的問題非常嚴重,將要被輩子關在黑屋子裏。”“啊!”慕蓉支大吃驚,“媽媽,你知道為什麼嗎?”“除了犯過極端嚴重的罪,還能說為什麼呢?”嚴敏看到女兒這麼關心程旭的事情,心頭又有些不滿了。看來,這個女兒是很難死心的呀!
這次偶然相遇之後,嚴敏更打定了主意,要盡快和程旭談談。
小夥子說過,要來看望她的,嚴敏希望他快些來。但是,耐心等了兩三天,程旭根本沒來,還是像原來那樣,見不上他的麵。
嚴敏決定個人去找程旭。她考慮了半天,決定仍然趁晚飯後的薄暮時分,在寨口上等他。看見了他,約他在寨外去。這樣,寨上人不會知道,他們也可以把問題攤開痛痛快快談談。
見過程旭以後第四天的傍晚,嚴敏借故散步,個人來到上次碰見程旭的大堰塘旁邊。天快黑了,遠處山巒的上方,飄浮著幾朵雲彩。寨外的田壩裏,穀穗正在開始勾頭。山坡腳,匹矮壯的川馬,不耐煩地昂起頭,嘶叫了幾聲,好似在催促主人,快把它牽回馬廄去。身後的韓家寨上,家家戶戶傳出吆雞、呼喚娃兒的聲音。正是吃過晚飯休憩的時候,山坡上、穀地裏、囝壩間已經沒有忙碌的社員了。
嚴敏佇立在棵大沙塘樹下,眼看著灰黑色的黑幕漸濃漸深,慢慢地把整個山區都籠罩在黑夜中,樹木、草叢、岩石都模糊了,隻有那條黃土路,還依稀可辨。
“嚴媽媽,你咋個人站在這兒?”袁昌秀背著尖聳聳背兜豬草,走回寨來,看見嚴敏站在那兒,笑吟吟地打招呼說,“天黑了,風大得很,小心吹涼倒了。”嚴敏也客氣地答了幾句,仍然站在那兒,略覺焦急地向黃土路上望去,她不知程旭為啥還不回寨子,這小夥子今天還會從這兒過嗎?莫非他不要吃晚飯?她幾乎已經失望了,正準備隨袁昌秀走回寨子去,程旭又像頭次見到時樣,急匆匆地走來了。
嚴敏從沙塘樹下走出來,迎著程旭走過去。還是程旭先同她打招呼:
“護士長,散步啊?”嚴敏點點頭,問道:“你吃晚飯沒有?”“還沒有。”“唷,還沒吃晚飯呀……”嚴敏略覺不安的口氣引起了程旭的注意:“有事兒嗎?”“有、有點兒事,想和你談談。”嚴敏說,有些拿不定主意,“等你吃了晚飯,我們談談吧!”“有事兒現在就說吧!”程旭爽快地說,“我不餓。下午明新大伯給我吃了兩個蕃薯哩!”“那……也好!”嚴敏覺得,機會難得,天在黑下來,寨外的山野小路上沒啥人,時間地點都很好。幹脆,和程旭談談吧,談好了,也了卻件心事。她提議說:“我們邊走邊聊吧!”程旭欣然同意。
兩個人朝著黃土路那頭,慢慢走去。
關於這次談話,嚴敏已經細細地思考過好多次了。並沒多拐彎兒,她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你爸爸離開醫院之後,身體還好吧?”程旭以為這是開場白之前的寒暄,便照實說:“爸爸離開醫院之後,就和家裏失去了聯係。我馬上回來了,也不知他現在情況怎麼樣。”“家裏和你通信,談起過嗎?”“點也沒有。”這是嚴敏意料中的事兒,在程旭的父親離開醫院之後,工宣頭的頭頭特地找醫院有關人員開過個會,會上嚴禁醫護人員給別人談起這個被監護的壞家夥。還說過,誰走漏了消息,誰負責。當時,嚴敏從上麵的這種語氣,猜想到這個人將受到更加嚴密的關押,也估計到他的案子的嚴重性。此刻,她當然不能把這些東西給程旭講羅。嚴敏隻是不露聲色地問道:
“對你爸爸的事情,你怎麼想呢?”程旭低下頭,句話不吭地走了幾步,隨後抬起頭來,輕聲說:
“護士長,這話怎麼說呢?爸爸的問題,涉及到的麵是很廣的。你是上輩的人,定知道,人們對生活的認識,總是有個過程的。特別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更不可能眼就看到每件事情的實質。近來我想得很多,從看到的、聽到的、經曆到的事情中,我覺得,該開始冷靜地檢點檢點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分析分析我們看到的許多事情了。無疑地,這幾年來,既有許多值得珍重、需要繼續發揚的東西,那正是我們這代年輕人該珍惜、學習的,但是,你定也看得到,這些年來,也有不少令人遺憾、發人深省的教訓,那就是我們這代年輕人該批判、該引以為戒的了。我自己覺得,我們這代年輕人,仍要繼續保持股旺盛的革命激情;也必須在身上增長更多的理智。對爸爸的事情,就必須用這種理智的、實事求是的眼光去看待。”真沒想到,這是眼前的程旭說出來的話。他隻有二十出頭點啊,可他顯得出奇地成熟,想到的問題,令人驚愕地深遠。這些話,就連嚴敏和慕蓉康都還下子說不出來呀。很明顯,這是他特殊的經曆和好思考的個性造成的。嚴敏沒有料到,自己的句問話,會引出他這麼長段議論。她想了想,接著問:“你說的令人遺憾、發人深省的教訓,是些什麼呢?能不能講得具體些?”這是不困難的。程旭閉了閉嘴,毫不費力地說:“隻要細細想,就能回想起來的。前幾年,搞什麼‘大樹特樹’‘絕對權威’‘三忠於’‘四無限又是頌‘天才’,又是事事‘髙舉’、步步‘緊跟’,鼓吹‘手舉語錄背警句‘死記硬背老三篇’,還有什麼‘早請示,晚彙報,做了錯事快請罪有些飯店裏,坐下吃飯之前,還要搞‘敬祝’。護士長,你沒看見過嗎?”這些情形,嚴敏都見過,她不由得點點頭說:“是有過這種現象……”“這些現象說明了啥呢?真是忠於毛主席嗎?”程旭講著講著,有些激動起來,語氣中滿含著雄辯的口氣,“既是忠於毛主席,為啥又把毛主席領導全國人民從新中國成立到文化大革命那段曆史,說成是教育部門被修正主義統治,文化部門是黑線專政,這裏是什麼專家路線,那裏又是什麼洋奴哲學……”唷,嚴敏驚疑地睜大了雙眼睛,她不能再聽這個人說下去了。這個小夥子,思想上有股危險的情緒,他的這些話,和當前報紙上、廣播裏、大批判專欄中的口徑是相違背的,隨時隨地會被人揪住辮子。照這樣發展下去,這個知識青年會像他父親樣遭整的。絕對沒有想到,他的思想會是這麼複雜!嚴敏是這樣種人。她每天在自己的崗位上工作,兢兢業業,絲不苟,很少會出些什麼差錯。她有自己的生活準則,把理該自己幹的事情,盡可能地幹好。與她無關的事、不該她管的事,她是不多問、不多管的。在任何運動中,她是隨大流的,在所有隨大流的人中間,她又是有理智的,而不像些人那樣盲目地隨大流。因此,多少年來,在她身上從來不會出什麼事情,在她的職權範圍之內,在她可以運用的權利和掌握的時間裏,她盡可能地使自己生活得舒適些、安寧些,以便創造更好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