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對的局麵,已經形成了。嚴敏注意到,小學校四周,沒有其他人。她不願意多耽擱時間,便笑眯眯地對劉素琳說:
“小劉,當教師工作挺不錯,你安心在這兒教幾年書吧,山寨上還真需要你呢!”“她才不願意長期呆在韓家寨呢!”周玉琴伸手指劉素琳,用非常熟悉她的口氣說,“她還有更加遠大的誌向!”“這工作比起在田土裏幹活,強多了吧?”嚴敏征詢地問,“為啥還不滿足呢?”“滿足,嗬,事情明擺著嘛!”周玉琴用不屑的口氣說,“自從去年大學招了第批工農兵學員,盡管我們公社沒有輪到名額,可大家。都盼著有第二批、第三批招生呢。像我們這些人,讀書的時候就向往上大學,為祖國作出點貢獻,誰不希望去啊?尤其是劉素琳,她是常常念叨著呢!”劉素琳點了點頭,並不否認周玉琴說的情況:“教書比在田地裏幹活輕鬆些,業餘時間也多些,我計劃著溫習點功課,做做代數、幾何,背背英語單詞。不過,這還不是主要的,聽說,今後幾年招收工農兵大學生,要由貧下中農和本單位推薦,實行個人報名、群眾評議、領導批準、學校複審的手續。講來講去,關鍵還是個人的政治表現和與領導的關係。個人表現不好,領導看著不順眼,就永遠別想出去。”“是啊,每個人的現實利益放在那兒,誰不想給貧下中農、給領導留個好印象呢?”周玉琴接著說,探詢般地瞥了慕蓉支眼。
“不但是招生劉素琳補充道,“以後工礦企業招工、商業部門吸收新同誌,聽說都要采取這種手續。”“噢嚴敏點了點頭,把臉轉向慕蓉支說,“這些情況,我還不怎麼了解呢!支,你想過沒有,該怎麼辦呢?二十三歲了,對自己的前途、未來、將來怎樣生活,該細細想想了!”慕蓉支的目光從劉素琳的臉上,移到周玉琴的臉上,又從玉琴的臉上,移到母親的臉上。她們三個人都睜大了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她,期待地等著她講話。這姿態、這神色,都有些不同於平時的閑聊。慕蓉支心裏明白,今天晚上到小學校來,是有意識的安排,很可能是媽媽和兩個好朋友商量好了,來勸阻她的。媽媽問到自己頭了,慕蓉支不得不答,她章起辦公桌上支半截頭的粉筆,無意識地在桌麵上劃著,說:
“要是某個單位的領導本身就有問題,是個壞家夥,那麼,這個單位的優秀青年,永遠別想抽調羅!”這話再明白也沒有了,說的就是韓家寨大隊的把手姚銀章。
慕蓉支的回答是出乎意料的,嚴敏、劉素琳和周玉琴不由得交換了下目光。
“哎呀,你為啥管這麼多啊!”周玉琴拿過自己桌麵上的本書,“嘩嘩嘩”地翻著,眼睛並不看書,朝著慕蓉支說,“我們是上山下鄉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是接受人家教育的地位。不是要我們去教育人家、評判人家。可以說,和處在任何情況下的年輕人對比,我們更像學生,貧下中農的小學生。既是小學生,你管那麼寬幹啥?”“可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裏呀,是生活在社會中,複雜的社會中。”慕蓉支辯駁了句。
劉素琳拿起把教學用的大三角尺,晃了晃說:“我們是生活在複雜的社會中,但我們必須看到,我們生活的是社會主義社會,周圍的同誌、朋友,絕大多數都是好的。我們的領導、盡管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大多數幹部也還是好的和比較好的。怎麼能說某個單位的領導是個壞家夥,這個單位的優秀青年便定出不去呢?還有群眾嘛,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嘛!”小小的辦公室中,出現了片刻的冷場。慕蓉支瞅了劉素琳眼,沒有答她的話。
嚴敏坐的位置,正可以望到三個姑娘。女兒說的幾句話,仿佛在她的神經上觸了下似的。昨天剛和程旭談過次話,程旭語氣中那批判的口吻,她還清楚地記得。支剛才說出的話,和程旭的口氣,是多麼相似啊!嚴敏斷定,女兒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和程旭已經給了她的影響分不開的。她思忖了下,心平氣和地說:
“我覺得素琳的話很對。個年輕人,總喜歡用挑剔的目光看待周圍的切,這種敏感性,是好的;但是,更主要的,倒不是批判別人,而是要積極靠攏組織,好好勞動,爭取上進,多為國家為人民做些有益的事。支,分別兩年,這次我見到你,發覺你的變化很大。特別是在思想上,消極的東西多了,積極的東西少了々所以,你才這樣自暴自棄,和大多數知青想得不樣。
“在我們集體戶裏,自暴自棄的人是有的。”劉素琳見嚴敏支持她的話,連忙接著道,“像鄭欽世,出身於工人階級家庭,整天發牢騷,講怪話,不求上進。韓家寨上、集體戶裏,發生任何件事情,他都要發表通觀點,表明自己見解獨到,聰明過人。事實上呢,他出工勞動不是早退便是遲到,做任何事情吊兒郎當,對任何活動都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家中寄錢來,他不是買煙抽,就是同沈兆強、莫曉晨幾個人‘劈硬柴’,湊錢買雞買鴨買酒,大吃大喝。人弄得邋裏邋遢,衣服兩三個月不洗次。誰見了他,都要往旁邊避避。像他這麼生活,有什麼味道呢?我們正當青年,對自己的現狀和未來總該有個現實的考慮唄!”“對呀周玉琴像開機關槍樣快地說,“年齡大了,每個人都在想,我怎麼辦?留在韓家寨紮根呢,還是爭取出去,進工廠,上大學,或者轉點到離上海近點的地方去?美好的理想和憧憬,誰不曾有過?我還想過駕著宇宙飛船上月球去玩呢!可我們已經不是頭腦發熱的年齡了,支,生活的現實放在那兒,每天出工勞動,靠賺工分過日子,這帶山區糧食產量低,我們又不習慣吃包穀,身上由於水土不服發塊塊,這都是現實。因此,我們想問題、做事,包括談戀愛,都得從現實出發!”說到這兒,周玉琴望了慕蓉支兩眼。慕蓉支雙手交叉擱在辦公桌上,微垂著頭,句話也不說。煤油燈的跳躍的光芒,把她的臉映得會兒明、會兒暗。周玉琴見她聽得專注,繼續擺著手勢,“呱呱呱”喋喋不休地講下去:
“支,人人都從實際情況出發看問題。誰看不見,城市比山寨好,工廠比農村好。不說勞動強度,就講用水、走路這些最口常的生活吧,也大不相同。更別說看電影、肴戲這些最基本的娛樂了,你莫非看不到?你也是知道的呀。我真想不通,明明看見鐵樣的事實在那裏,你還要做出那麼不現實的事情來,和程旭好。他像個什麼呀?他有什麼吸引你的地方呀?你為啥偏要讓人家對你印象不好,自己給自己的前途擱上隻攔路虎呢?”果真是針對這件事來的,慕蓉支心裏說。她咬了咬嘴唇,仍舊不吭氣。對與程旭點也不熟悉的人,她能說些什麼呢?況且,程旭的事兒,複雜到這樣的程度,慕蓉支就是生三張嘴巴,也講不清的。幹脆保持沉默吧。
看慕蓉支久久地不吭氣,劉素琳以為今晚上他們仁的番話起了點效果,她接著玉琴的話說:
“慕蓉,我們都是好朋友,講話都直來直去,不打彎兒,說實在的吧,每個年輕人,自己心目中都有個努力的目標,特別是我們這代知識青年,年紀還輕,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人人都有前途。像鄭欽世、沈兆強那種人,畢竟是少數。你說對嗎?”慕蓉支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劉素琳見她點頭,加大了點聲音往下繼續說:“想上大學的,有人在暗暗準備;想進工廠、單位的,有人在候著機會;想轉點到別處去的,有人在托親戚、朋友走路子;即使願意留在山寨上,像我們集體戶比較進步的陳家勤,也在忘我地工作。不論今後怎麼樣的,每個人在今天,都願意和貧下中農,特別是和領導搞好關係,連沈兆強這種人也不例外,他也知道要和姚主任搞好關係呢!你為什麼偏要和程旭在起,而情願與領導鬧別扭呢?姚主任真是那麼壞嗎?要真是很壞,他怎麼能當上大隊主任呢?退萬步說,即使大隊主任確實是壞人,他現在當著官,掌握著推薦我們的權利,我們也該現實些呀!全大隊有幾百戶人家,二三千個人,這麼多貧下中農,他們都不說,獨有你偏要和程旭、和個別幾個人說,有什麼好處呢?舉個例子說,等你走的時候,他在你的檔案材料上寫筆,今後總是個麻煩事。或者,他幹脆卡住你,不讓你走,你真能輩子呆在韓家寨嗎?慕蓉,韓家寨是你全部的理想嗎?”講究實際的周玉琴和看得較遠的劉素琳,在這件事情上的觀點這麼致,倒出乎支的所料。她們兩人為慕蓉支所思所想講出的這些話,確實也觸動了慕蓉支的心弦。來插隊落戶的時候,支雖然作好了長期待在山寨的思想準備,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特別是客觀現實中有上大學、進工礦的實例,慕蓉支也想過,人類是進步的、社會是發展的,個人的生變遷是巨大的,她離開農村,走上另個工作崗位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無論從哪方麵講,和同來的姑娘們相比,慕蓉支在山寨上的表現是不錯的。她相信自己,隻要有機會,準能被推薦。可玉琴和素琳這說,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姚銀章恨程旭,我要和程旭好,他同樣會恨我,我還能出去嗎?
慕蓉支愣怔地瞪大了雙眼,目光中透出驚愕和些微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