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琳和玉琴以及從上海趕來的媽媽,幾次對慕蓉支勸阻時,都沒像今天這樣講得透徹、明白,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把她和程旭好這件事和她的命運放在起來分析。前幾次,她們都或多或少地講到了這方麵,因為慕蓉支當時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程旭將被逮捕這件事上,她的整個心靈,都在為程旭擔憂、焦慮、不安、痛苦。同時,程旭所思所講的切,深深地吸引著她,也強有力地感染了她、影響著她。

今天晚上,在學校小小的辦公室裏,在搖曳的煤油燈光影裏,媽媽和兩個好朋友說的話,硬把她的思想拽回到現實生活中來,要她麵對著自己的前途、未來,麵對著眼前活生生的生活環境,麵對著嚴峻的事實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冷靜地設身處地想想!

慕蓉支的思想被震撼了,她不由得有些恐懼和驚訝。仿佛她突然之間被帶到了個孤零零的小島,佇立在小島那嶙峋睜嶸的岩石上,四麵都是狂嘯的驚濤駭浪,疾旋的暴風雨和著吞噬小島的巨浪,陣比陣強烈地在向她襲來。就在這樣危險的處境裏,要她立刻作出抉擇。

慕蓉支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膀,兩隻手緊緊抱在胸前。身前媽媽和兩個好友的三對目光,像幾把劍樣在逼視著她,探詢著她鬥爭激烈的內心世界。那搖搖晃晃“卜卜”跳躍的煤油燈光,恰如那遙遠的汪洋大海上的燈塔。

屋外起風了,從峽口那邊刮過來的山風,把小學校周圍的鬆樹、柏枝、釣魚竹吹得搖晃飄舞起來,坐在辦公室裏,還能清晰地聽得出那沙沙發響的呻吟聲。

這是天氣將變的征候。在山寨上住了近三年的上海知識青年們,也已經摸到老天爺的點睥氣了。

慕蓉支吃過晚飯隻穿件襯衣出來,更覺得冷颼颼的。她匆促不寧地掃視了身前三個人眼,低低地帶著點兒怯懦地問:“我本人表現好,姚銀章……他也會那樣地整人嗎?”“嗨,支,你太幼稚了!”周玉琴首先叫了起來,“你以為生活真是畫出來的條條框框嗎……”玉琴不及說完,劉素琳就搶著道:“誰像你這樣本正經地看待生活,死死板板的,盡幹傻事!你剛才不也說,社會是複雜的嗎?”嚴敏聽到女兒問出這句話來,知道這是轉機了。她覺得,自己插話的時候到了,便向玉琴和素琳兩個輕輕擺了擺手,說:“支,本來我不想告訴你了,我也不願意盡來幹涉你的事了。現在你既然提出了這下問題,我應該明確地對你說清楚。那天,我到你們大隊主任家去。你還記得吧?叫你去,你不願去。就是那天,姚銀章親自對我說的,你本人的表現,三年來都很不錯。但是,如果你不同程旭劃清界限,是要影響你的前途的。支,我的女兒,那是你們主任對我客氣,才這麼說。他這句話既然說得出口,就說明他做得到。人家是把你這件事,作為政治態度來看的!”慕蓉支的腰猛地直,仰起臉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對麵牆上的張宣傳畫,畫麵上,戲劇裏的楊子榮豎起眉毛瞪起眼,也嚴峻地盯著她。慕蓉支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這是早就料得到的。”劉素琳接著嚴媽媽的話說,“獨有慕蓉,前段時間像被鬼迷了心竅,兩眼抹黑,什麼事兒也看不到。”周玉琴用重重的教訓口吻說:“這下該看明白了吧?支,快拿主意還來得及。說呀,你準備怎麼辦?”“我……”慕蓉支像被人扯著頭發似地昂起了頭,兩眼略微驚慌失神地說,“我、我想想,我考慮考慮,考慮考……”她的聲音低弱得幾乎聽不見了。

千萬不要奇怪。

我們這代年輕人,都是從正正經經的書本、窗明幾淨的教室、琳琅滿目的展覽會和雜誌、報紙上來理解我們這個時代的。他們通身沒有絲世俗氣或是油滑氣,他們腦子裏想到的東西絕大多數都是美好的。現在,他們正在“文化大革命”個回合接個回合的博鬥中,他們正在社會生活的實踐中,逐步地理解人與人之間複雜而奧妙的關係,根據自己的認識,來決定自己該怎麼辦,走怎樣的路。

在這樣的十字路口,產生彷徨、猶豫、不安、矛盾的心情完全是正常的。

“哎唷唷,這不是煤炭和白紙這樣非常明白的事情嗎?你還要想想,還要考慮點啥呀?”周玉琴不客氣地把手劈,拿起粉筆盒裏支長粉筆,“嗒”聲折成兩截,往辦公桌上摔。兩半截粉筆在慕蓉支麵前骨碌碌滾了滾,各自東西了。“依我看,給他來個快刀斬細繩,千脆刀兩斷!”劉素琳從座位上站起來,手指在辦公桌上敲,說:“我讚成!慕蓉支,程旭到底有什麼好呀?你還那麼舍不得?他整天弄得像個泥人樣,總是和壞人混在起,天到黑,也不知他在搞什麼鬼名堂。領導對他又是那麼見不得。拿句當地老鄉的話說:這個人呀,長不像茄子,矮不像冬瓜,就你喜歡!”“他、他沒有什麼罪呀!”慕蓉支聽好友把程旭說成這個樣子,哭喪著臉辯駁說,“他、他的表現不是很好嘛,為什麼嚴敏冷冷地瞅著女兒說:“在眼前這個情況下,他的表現再怎麼好,你也必須和他割斷切聯係。況且,他本人……”嚴敏遲疑了下,在斟酌著詞句。

慕蓉支的兩眼,緊張地盯著母親。嚴敏舔了舔嘴唇,垂下眼瞼說:

“況且,程旭對你,也沒什麼好。他自己已經決定,不再和你來往了。”“媽媽,你怎麼知道?”慕蓉支陡地睜大雙目,眼神近於瘋狂地閃爍出雪亮的光彩來。

嚴敏說;“他親口對我說的。”“他怎麼會對你說的?媽媽,你、你去找他了嗎?你對他說了些什麼呀?媽媽!”這時候,嚴敏才像被針刺般地感覺到,她的估計和放心是錯誤的。程旭對女兒有著股多麼大的刺激力量啊。她盡可能平淡地說:

“我沒說什麼。為了對他好,也為了你好,我在碰到他時給他分析了下你們倆的具體情況,說明了我的要求。他比我想象中要開通得多,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照我說的去做。事情很明白,這對你是有好處的,你完全不必沉浸在時的感情。

“媽媽,你、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不經過我,就去找人家呀?媽媽,你幹了些什麼呀?”慕蓉支像被火燙著了似地跳起來,強含住滿腔的悲慟、怨忿,抽搐著臉,傷心地說完,不等人回話,她呼地下轉過身,跑到門邊,打開辦公室的門,股風似地衝了出去。

劉素琳著慌地叫著:“慕蓉,慕蓉,你到哪兒去?”“快回來,快回來呀!唉!”周玉琴連連地跺著腳,尖著嗓門喊道:“真像是瘋了!”嚴敏就好像被女兒當頭擊了棒似地,驚懼地睜大了雙眼,癡呆呆地盯著女兒跑進黑夜中去的影子。半晌,她才醒悟過來,伸出手以命令的口吻厲聲喊:

“支,支,你給我回來!”三個人追出門外,急急地跑到三合土操場上,向山路上張望著,慕蓉支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比擦黑時大得多了的風,陣緊陣地吹過來,把她們的衣襟都吹得撩了起來。

看得出,慕蓉支對母親做出的事兒很不滿意。三個人連著喊了好幾聲,也不見答應。這姑娘,會跑到哪兒去呢?

她們都有點擔憂了。

吟,吟終終!”陣急驟的敲門聲刺耳地響了起來。

晚飯後,鍘完馬草、喂過豬潲的袁昌秀,剛剛坐定下來,拿起襪墊繡了幾針,就聽到這陣不同尋常的敲門聲。她仰起臉說:“用勁推門吧,沒得閂上的。”門“嘭”地聲被推開了,慕蓉支臉色慘白、頭發蓬亂、氣喘籲籲地衝進了屋子。

袁昌秀嚇了大跳,她放下襪墊,撩兩根長辮子,站起身來問:

“小慕,出什麼事了?”慕蓉支的胸脯還在急劇地起伏著,她搖搖頭,勉強鎮定自己,喘著氣問。

“昌秀,見程旭沒有?”“怎麼啦!”昌秀也大驚失色,以為程旭又碰上了什麼厄運。

“我要問他……”“問他什麼?”“問他、問他……”慕蓉支抖動著蒼白的嘴唇,輕聲局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見昌秀睜大眼睛盯著自己,她張開嘴巴,撲到昌秀身上,“哇”聲哭起來。

“告訴我,你怎麼了?小慕,你碰到什麼事了?和程旭有什麼關係?”袁昌秀扶著失聲痛哭的慕蓉支,慢慢地走進裏屋自己睡覺的小間裏,開了電燈,坐在床沿上,撫摸著小慕的肩頭,柔聲細氣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