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棚子不過張雙人床那麼大,三根粗壯的楠竹成三角形支起個架子,架子上橫插著些蒿竹,茅草就用柔韌的竹蔑紮在蒿竹上。慕蓉支蹲下身子,細細打量了下。棚子裏還挺幹燥,靠裏邊地上鋪著層草簾子,草簾子上鋪張席子,席子上放著條薄薄的被子、枕頭,枕頭邊放著幾本書,兩個筆記本兒,隻人造革兩用包,盞馬燈。靠外麵這邊地上是層沙土,角落裏放隻背兜,背兜上搭著件塑料雨衣和頂草帽,還有隻低矮的小板発。

“坐吧。”程旭指指小板発,自己在席子上坐下,撚了撚馬燈,火焰跳躍了下,小棚子裏亮堂些了。他又轉過臉問:“摔痛了沒有?”“沒有。”慕蓉支低頭看看自己左腳鞋子上沾滿了濕泥巴,狼狽地苦笑了笑,伸出手去,摸了摸席子上的薄被子,問:“你就睡在這兒?”“嗯。”“晚上潮氣重不重?”“有點,不重。”“冷嗎?”“下半夜很冷,用草簾子遮起來,就不冷。”程旭用手指指背兜,表示擋風的草簾子放在背兜裏。

“你為什麼要睡在這兒呢?”“我們人工授粉的穀子快飽米了,得時時注意它的變化,晚上要觀察好幾次,睡在這兒方便。”程旭耐心地說,“再說……也得防止有些人來搗亂。”慕蓉支蹙起了眉頭:“那,睡在野地裏,你的脊椎骨不會受寒嗎?”“我想是不會的。”程旭垂下眼瞼,聲音低弱了許多。慕蓉支進了這小小的茅草棚子之後,棚子裏仿佛下子亮堂多了,也溫暖多了,空氣中,好似彌漫著股奇異的芬芳,那是從慕蓉支的頭發、臉龐上散發出來的。嗅著空氣中彌漫開來的幽香,程旭的心也隨之奇怪地“別搭別搭”跳起來,他略微有些惶惶然,又有些昂奮喜悅和莫名其妙的感激心情。要知道,自己心靈深處暗暗熱戀著的人,主動到茅草棚子來找他,給他帶來的是多麼巨大的激勵啊!那證明,慕蓉支是多麼支持他的育種事業啊!最主要的,慕蓉支進小棚子問的話,句句都很真誠,每個字都顯出了她對他的不同般的關切。在程旭住進小棚子以前,這些話,韓德光和袁明新也問起過,他們有時候甚至也來陪他過夜。但這些話從慕蓉支嘴裏說出來,又不同別人所問,程旭感到心裏很溫暖。但他羞於表示自己的感激,隻得垂下了頭,說:“脊椎骨的病與寒氣無關。”“也要注意啊!”慕蓉支望著程旭說,“你要再病了,怎麼辦呢?”隻忽兒工夫,慕蓉支在茅草棚子裏就掌握了主動權,她說句話,他才答句。而這樣,反而使她難以啟齒問想問的話了。她在暗忖著,怎樣來轉變話題。

茅草棚子裏出現了刻靜默。山野裏,種俗名叫大油黑的蟋蟀使勁地振翼鳴叫著。哪塊田的缺口挖開了,小股水在咕嚕咕嚕流出去。秋夜的山野裏,地上的潮氣、空中的霧氣都在無形地浸透人的肌膚。風把蒿竹林裏清秀挺拔的竹子搖得嘩嘩作響。氣溫下降了。

程旭抬起頭來,凝視著慕蓉支,說:“我感覺到,天好像要下雨了……”“嗯。”慕蓉支嘴巴裏哼了聲,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說。

程旭見她並沒理會自己的話,便又垂下頭,低聲呐呐地說:

“慕蓉,今夜的雨不會小,時間也不早了,你回去吧。要不,你會被淋濕的。”“那麼你呢?”慕蓉支突然用響亮的聲音問。

程旭的心咚咚跳著,他的臉上感覺到癢癢的,不敢抬起頭來看慕蓉支。慕蓉支到茅草棚子裏來,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溫暖和幸福,心裏很快慰;在好些個孤獨的夜晚,程旭曾暗暗祈望著,他能和慕蓉支相對而坐,娓娓敘談。此刻,她當真出其不意地來到了他的麵前,他怎能不欣喜愉悅啊!在他的心裏,憋著有多少話兒,想跟她講嗬!但是,隻要聯想到自己的命運和護士長嚴肅坦率的談話,他就覺得,在這種時候,和慕蓉支呆在茅草棚子裏,是不妥當的。他壓抑住心底的溫情,用平靜的語調請慕蓉支回去。但當他把話講出口,他又覺得非常的惆悵和無限的茫然,心在矛盾的浪濤上,忽起忽沉,起伏不已。他張了張嘴,回答不了慕蓉支的責問,也不敢抬起頭來看她。其實,他真巴望慕蓉支能在茅草棚子裏,多待些時候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水田裏、石山上、蒿竹林子裏沙沙地響起來了。豆大的雨點,悶沉沉地落在鋪得厚厚實實的棚子頂上。風呼吼著從峽口、樹林裏穿出來,山野裏響起陣陣的狂嘯,蟋蟀慌慌張張哀鳴了幾聲,便點聲音也沒有了。隻有不知從哪座山林裏,傳出隻孤鴻幾聲可憐的呼救聲。

當真下雨了。程旭正想往茅草棚子外麵望望,他忽然聽到聲哽咽的低哭,這鳴咽聲,在小小的茅草棚子裏響得這麼突然、這麼叫人料想不到。程旭仰起臉來,惴惴不安地向慕蓉支望去。慕蓉支的手在不斷地抹著從眼眶裏泉湧般流出來的淚水。淚水流得太凶,把她的手臂也浸濕了。

程旭陡然驚,慌忙躲避什麼打擊樣,身子往後靠,聲音顫顱悠悠地問:

“你……慕蓉,你怎麼了?這是為什麼呀?”他非常惱恨自己,怎麼問出這樣的話來。但其他的話,他又不知如何說起,他隻得呆癡癡地凝望著她。他根本沒有料到她會在自己麵前傷心地痛哭,她的眼淚好像不是水,倒像是火樣地燒灼著他的心。他渾身都不安了,像被人打了樣火辣辣地灼痛。

慕蓉支待程旭說話,才猛然醒悟到自己的失態,她忙亂地擦著淚,但是剛擦去,新的淚珠又湧了出來。她覺得不安和害臊,竭力想忍住傷心的淚,不叫程旭看見,可是不行,淚水像衝破閘門的潮水樣,根本無法控製住。她隻得邊哭邊說:“你……你隻曉得避開我,催著我走,也不知曉,嗚嗚,……也不知曉我的心……多麼慌亂不安;……也、也不管我,嗚嗚,為了同你的事,遭了多少罪,嗚嗚……大家橫著眼睛瞧我,媽媽責備我不算,還、還逼著我,我……啊……”慕蓉支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了。程旭而再再而三地避開她的行為,深深地刺傷了她的自尊心,她差不多在感情上無依無靠,孤苦無告了!

她的話是含含糊糊、斷斷續續、連哭帶抖地說出來的。可程旭全部都聽明白了,他的神經顫栗了,不安地惶惶悚悚地盯著慕蓉支。他這時候才明白過來,這段時間以來,不僅僅是他本人在痛苦和難受;還有個關心他的人,也在不安和焦愁。在這些話裏,程旭聽出了蘊蓄著多麼深的感情。他像泥塑木雕樣呆住:。

事實放在那兒,要想回避是不可能的。

這個平凡的真理,從來沒有像此刻樣明白地告訴他。必須迎著這個事實,解決這個問題。

程旭的內心深處,對慕蓉支熱戀的感情和冷靜的理智在激烈地鬥爭著,交織在起,難分難解。會兒感情壓倒了理智,這時候他真想撲過去,扶著她的肩膀,給她抹去眼淚,勸她不要哭,對她說些熱烈忠誠的話,用親密體貼的語言撫慰她受傷的心靈;會兒理智又控製了感情,不允許他這麼做。要是這麼做了,結果會更糟糕。程旭像個在深夜裏誤入迷途的人那樣,踉踉蹌蹌,不知所措。他在同不可知的前方和黑夜拚力地作著鬥爭,直到精疲力竭、懈怠無力、晃晃欲倒。他的頭腦裏猶如千軍萬馬在馳騁縱橫,個幻境接個幻境交替出現,使得他神經緊張、心蕩神迷。他愣怔怔地呆坐著,兩隻手發涼。

“你說,你說,媽媽和你說了些什麼?”慕蓉支淌著淚,催促著,“我、我們到底怎麼辦?”這句話,頓時提醒了程旭,使他下子從迷蒙混沌的幻境裏回到現實生活中來。他鎮定了下自己,搓了搓雙手,思索了刻,親切而冷靜地說:

“慕蓉,你,你別哭,聽我說。你媽媽找過我,是的,她是對的,我們不但不能……不能戀愛,連互相多接觸,也是不好的,對你是不好的,對你的前程是有影響的。你要看明白這點!你媽媽她……她是個好人,任何個母親,聽到自己的女兒接近的是我這樣個人,都要反對的。我知道,我、我懂得這點,你要聽你媽媽的話,不要再惹你媽媽生氣。你要想想,你媽媽不遠千裏,急急匆匆趕到山區來,不就是為了你的將來,你的前途嘛!慕蓉,你該明白啊……”聽了程旭鳴咽動情的番話,慕蓉支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她再也抑製不住,便把雙手緊緊地捂住臉,埋下頭去,抽咽起來。隨著程旭說出的句句話,她越哭越厲害,最後,竟至放聲大哭了。

好在三角小棚子外麵,急瀉的風雨正在肆虐,山坡上,田地裏片風雨奏出的喧嘩,遠近都不會有人聽到她的哭聲。

鐵彈彈樣的雨點子擊打在地麵上,濺起片片雨花、水沫,撲打進三角草棚子來。程旭見風雨差不多打在慕蓉支身上了,急忙起身,從背兜裏拿出大塊草簾子,擋住棚子口上。外麵的風雨聲不像原先那麼清晰了,小棚子裏慕蓉支的哭聲更加響了。

程旭驚恐地凝望著她,雙深邃的眼睛裏目光灼灼閃爍,慌亂不安。他的嘴唇扭曲著,見慕蓉支的哭聲直不停息,他也仰製不住自己的眼淚,顫抖著聲音說:

“慕蓉,請你原諒我,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啊!”說著,他也伸手抹了抹眼角邊的淚水。

“我明白了,我徹底明白了!”慕蓉支突然間哭叫聲,跳起身來,伸手撩草簾子,就要衝出去。

程旭驚慌地把拉住她:“這麼大的風雨,你要到哪兒去?”“你不要管我!”慕蓉支費勁地掙脫程旭的手,“讓我回去!”程旭拉住慕蓉支的手臂說:“等風雨停了再走吧!”“我要走!”慕蓉支頑固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