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蓉,”程旭動情地喊了聲,雙手緊緊地拉住慕蓉支的隻手,緊蹙著雙眉,糊滿淚水的眼裏閃出熱情堅定的光芒說,“你記著,我們都還年輕,今後的日子,長著呢!”說完,不容慕蓉支掙紮,便從背兜上把自己的塑料雨衣拿過來,“嘩”聲抖開,披在慕蓉支身上,關心地叮囑道:“天黑路滑,你慢慢走!”慕蓉支撳亮手中的電筒,撩開草簾子,兩眼裏滿是淚,躬身走出了三角小棚子。
程旭隨後走出來時,她已經像在平衡木上跳躍的運動員樣,飛快地跑過了溜窄溜窄的田埂。
“當心,別摔倒了!”程旭雙手做成喇叭,擔心地提醒著她。她既沒回頭,也沒停頓,隻顧瘋了似地往前飛奔。那圈手電筒的光,騰躍著在黑暗中向前晃去。
程旭發了呆似地佇立在草棚子門口,任憑秋夜急驟狂瀉的滂沱大雨,把他渾身上下打得透濕透濕。
傾盆大雨足足地下了夜又整天。雨水從嶺巔、山頂、樹林子裏淌出來,彙聚在山水溝裏。山水溝裏股股的水流,帶著山坡上的落葉、枯枝、塵埃、草屑急瀉下來,幾股山水形成股大的水流,幾股大的水流又彙成股奔瀉的洪水。洪水吼叫著,從山坡上衝下來,淹沒了田壩裏的水田,溢出了條條溝渠,衝垮了田埂,衝倒了高杆兒的“七月黃”,隻天工夫,入秋以來最大的場雨,把韓家寨周圍的山路、通道、田壩、坡地上都灌滿了水。
雨大水漲,雨停水消,這是自然規律,倒也不叫人愁。叫人愁的是隨著場秋雨,韓家寨這高寒山區的氣溫急劇地下降。從公社的有線廣播裏,自從大雨之後,每天的最低溫度,報到了十度以下。山區的老百姓並不管它是攝氏幾度,他們隻憑感覺添衣服。大雨下過以後,早晚走出屋門的人,都要穿上夾襖、帶著棉衣,年輕的小夥和姑娘,也得穿上兩件毛衣才能禦寒了。
高寒山區,年中半年是冬季。曆來都是秋後場大雨冷陣,自古以來居住在這兒的人們,早已習慣了。隻是這場乍然而至的大雨,叫韓家寨人都愁死了。
為啥呀?莊家人看年景而喜憂。
今年的莊稼,除了坡地上收的包穀之外,水田裏的穀子,全部叫天災人禍糟榻了。
要在往年,本地人栽水稻,都是選的“早稻”“八力”“七月黃”“長腳號”這類穀種。這些穀種,產量是低些,也容易倒伏,但是成熟期早,入秋之後,常常是不等寒流、霜降來臨,已經撻進了穀倉,多少都能收獲些。
可是今年情況不同,薛斌當上了縣革委會主任之後,把生產隊、大隊、公社、縣的四級千部統通集中到縣裏麵,開了三天大會,說是搞通思想,下了道命令,全縣所有的水田,統通都要栽上外地傳來的優良品種“珍珠矮”。
珍珠矮是良種,報紙、雜誌上都宣傳過,這個人人都相信,些沒有做過田的幹部信了薛斌的話,還幫著他四處宣傳,要是有誰提出疑義,他們還理直氣壯地反問:“國家的報紙、雜誌還會騙人?”弄得人不敢與他們對答,生怕再講下去,弄頂“破壞新生事物”的帽兒戴起來。
可當地的老莊稼人,都對它持懷疑態度。珍珠矮在外地是良種,到了高寒山區,還能是良種?因此,好些公社、大隊和生產隊的幹部、社員,開了會回來,邊給群眾傳達,邊說明自己的態度,叫群眾來表態。廣大群眾的態度是鮮明的,珍珠矮既是良種,栽個畝二畝試試,等親眼見到了,明年再推廣也不遲。各級幹部有群眾撐腰、支持,也顧不得薛斌的指示了。有的人隻栽了畝半畝,有的膽子小點的幹部,在大路旁、和鄰隊相接的田頭,栽下了些珍珠矮,以遮耳目。絕大多數公社、大隊、生產隊,結果在百分之八十的田頭,栽的還是本地品種。
獨有韓家寨大隊,春耕開犁撒種的時候,姚銀章叫齊了五個生產隊長開會,明確表態,栽不栽珍珠矮,是對新生的革命委員會的態度問題,是對縣委薛主任這個新幹部支持還是反對的問題。開過了隊長會,姚銀章還要造聲勢,召開了全大隊男女老少都必須參加的群眾大會,做給公社、縣裏頭的幹部看,表明他貫徹落實薛主任的指示雷厲風行。他開了會還不算,到撒種之後,他還帶著姚銀豐等個隊個隊地到秧田中檢查,看到哪個隊沒有撒珍珠矮,就立即叫把已經撒下的本地良種犁掉,重新撒種。有些老貧農,硬是邊犁掉本地秧苗邊掉眼淚。姚銀章還借此機會,把不稱他心的隊幹部撤掉。隻有檢查到韓家寨二隊,韓忠鼎隊長領著全隊男女老少和姚銀章頂,有幾個老貧農,甚至躺在田頭,說哪個要犁掉已經撒的本地品種,就從他們身上犁過去。姚銀章看到二隊人心齊,韓忠鼎又是個聲望很高的人物,拿他也無奈何。
結果,韓家寨大隊百分之八十的水田,栽上了珍珠矮,這場暴雨下來,氣溫驟降,所有的珍珠矮雖然還直挺挺地生在田頭,可是穀穗還沒灌足漿,全部都是癟殼殼穀。當地句老話講:寒潮到來不勾頭,秋後割來喂老牛。韓家寨大隊的貧下中農,看到滿片的田壩裏都是不結穀的水稻,氣忿忿地說:“這珍珠矮短短的穀草,割來喂老牛,老牛也不吃啥子良種,明年喝風吧!”正在大家傷心哀歎、背地裏大罵薛斌和姚銀章的時候,在韓家寨二隊,卻出現了樁奇跡。
德光大伯、明新大伯和程旭搞的瓢兒塊試驗田裏,四分地的穀子,雖然也遭風刮,也遭水淹,遭到驟降的氣溫襲擊,不但不像本地品種那樣倒伏在田頭,沾在泥地上,也不像薛斌“強”令引進的珍珠矮樣,統通都是癟穀。相反,這些水稻杆壯葉綠、高矮適中,穀穗滿簇,顆粒飽滿。它們株株簇簇挺立在田頭,經曆了風雨寒潮的考驗,仍然是那麼逗人喜愛,充分地顯示了雜交水稻的優勢。
水稻長在田頭,當然引起了二隊全體社員的注意。喜訊包不住,隻兩三天時間,韓家寨大隊的男女老幼,都先後到瓢兒塊旁邊來看這些真正的優良品種了。連上海來的知識青年們,也聞訊跑到這塊二隊的水田邊,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嘖嘖有聲地稱奇了。
富裕中農韓德才,當眾拉著程旭的手,搖頭晃腦,手舞足蹈,提高了嗓門,叫得半個寨子都聽得見:
“小程啊,這回我算是服你羅!實話同你說吧,你個上海娃娃育良種,我在心裏譏笑你說,算了吧,你這個娃崽,開啥子洋葷。千年百代,我們韓家寨人種水稻,都是種盤,收碗。哈哈,哪曉得你真千成了,誌比天髙,誌比天高啊,小程!往常,你跑來向我討教,從今往後,我要向你討教,拜你為師!唉,言為定,哈哈哈,我們韓家寨種穀子,也要奪大豐收啦!”豈止是韓德才個人高興,全大隊幾百戶人家,幾千口人,個個都在稱道程旭,人人都在傳頌這好消息。
韓家寨優良品種育成了的消息,比風刮還快地傳出去了。頓時間,鄰近的大隊,鄰近的公社,都知道了這件事兒。有好些人,拄著拐仗,丟下手頭的活兒,跑來看個真假虛實呢!
這樣件大事,自然也震驚了整個集體戶,有好幾天,知識青年們都在議論這件事兒。
這天趕出早工回來,常向玲把肩上的背兜扔在牆角,屁股坐倒在板凳上,撅著嘴說:
“這回啊,程旭這個阿木靈,倒成風流人物了。你們看看,今天早上社員們又朝我們讚揚程旭了,叫我們向他學習呢。叫我向他學習啊,倒黴啦!”她輕蔑地擻著嘴,見大家忙著撬火、擦臉、淘米、洗菜搞飯吃,沒搭理她,又個人自言自語地歎口氣道:
“唉,沒想到,這阿木靈,修地球的事兒他幹得這麼專心,比科學家研究尖端項目還入迷呢!隻可惜,現在不同於文化革命前啦,那時候,有了發明創造,研究出了新玩藝兒,有榮譽、有獎金,鈔票多得用秤稱。如今有啥?屁也沒有!叫我啊,有那麼多時間、精力,樂得搞點吃的喝的,誰願流那麼多汗水幫阿鄉出力?隻巴望快點招工招生,把我招走吧!”“我早說過了,”和她吃鍋飯的莫曉晨,撬開了火,熱上了冷飯,邊拿把蒲扇“刷刷”地扇著爐子,邊答言道,“程旭這個人,默默無言,胸有大誌,早晚做得出點事情來。現在你們看,他下子在遠近的生產隊出名啦!依我看啊,這件事的影響要比我們估計的大得多呢。你們看看貧下中農們的高興勁兒,都像拾到了金元寶樣哩!”出早工回到大祠堂趕忙去挑水的章國興,挑了滿滿兩桶山泉水走進灶屋,直起了腰杆評論道:
“這就叫不鳴則已,鳴驚人啊!我們這些人,平時盡管時常議論人家,看不起人家,說長道短,現在程旭下子把我們比下去了。瞧,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做出了成績,比說什麼大話都強!”“有啥稀奇!”沈兆強嘴裏叼根煙,挺起胸脯、昂起頭說,“他做得再好,出身不好,等於零。”“就是講啊!”鄭欽世揚起兩道粗濃的眉毛,又來做他那帶有哲學味的總結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怪。辛辛苦苦埋頭苦幹做出了成績的人,因出身不好可以棍子打進十八層地獄。而那些什麼事也沒做出來,隻會玩弄兩張嘴皮子,搞拍馬溜須的人,卻總是能青雲直上,真他媽的渾哪!叫我們這類人,怎麼會不覺得處處都沒勁道呢!程旭育出了良種,除了引起番胡哄,誰會真正了解他呢?唉……”“那也不定呢。你沒看全大隊貧下中農見了他時的那股親熱勁兒。”小馮令羨慕地說,“反正我很佩服程旭。可以公開地講,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根本改變了對程旭的看法,我認為他是個大有作為的年輕人,是我們學習的榜樣,老實講,我要做出了這樣大的成績啊,給爸爸媽媽寫信勁頭也大點!嚴媽媽,是不是啊?你們當媽媽的,是不是最希望聽到出外的子女傳好消息回家來?”正在給三個姑娘炒鹹菜的嚴敏,入神地聽著青年們無拘無束的議論,冷不防聽到這話,愣了愣,連忙點頭敷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