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其實,程旭育成良種這件事,也給了嚴敏深刻的印象。就是這個自己認為思想危險的青年人,下子成了人們交口稱讚的人物,怎不叫她吃驚啊!要是她在上海,聽到這件事,也無非隨口稱讚幾句而已,不會有多大的印象。可是她也生活在韓家寨,散步時親眼看到,批批外隊、外社的貧下中農、幹部們跑到這偏僻的寨子上來,參觀優良品種,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她懷著好奇心,也跑到瓢兒田頭去看了看。不看不知道,看嚇跳。把瓢兒塊田頭的穀子和它周圍田裏的水稻相比,無論是本地品種,還是外地引進的珍珠矮,差勁兒就太大了。真像個外來觀看的老農說的:“兩下裏比啊,真是俊姑娘和醜八怪並排,差個千兒八百裏!”嚴敏的神經也被震撼了,她暗自思忖,在這點上,女兒慕蓉支並沒看錯人啊!看來,女兒很像自己,自己年輕的時候,不就是看到慕蓉康個普普通通的工人,實在本份、鑽研勁強,就不顧輿論的壓力,嫁給了他嘛!不過,程旭和慕蓉康太不同了,他出身不好、思想意識複雜、沉默寡言,看上去太深沉了。而丈夫當年呢,家庭出身好,積極要求進步,年紀輕輕就入廠黨,又很靦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衝擊不大,不就是沾著出身於貧苦的工人家庭這個光嘛!
不管嚴敏心中怎麼想,這幾天來,她和女兒說話很少,倒是個明顯的變化。那天雨夜,嚴敏正和小劉、小周焦急地猜測著,慕蓉支為什麼久久不回家來,是不是在賭氣?三個人正想再次去袁昌秀家找她,昌秀陪著淋得透濕的女兒,回到集體戶來了。嚴敏記得很清楚,女兒的臉色蒼白,滿臉都是雨珠,她脫下從昌秀家披來的蓑衣,顧不上擦擦濕透了的臉,緊閉的嘴唇抖動了幾下,出乎意料地顫聲說道:
“媽、媽媽,我、我聽你的話,和程旭割……割斷……我……”話沒說完,她就撲在母親懷裏哭開了。
嚴敏摟著女兒,輕輕地撫慰著她。她在心裏想:支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總算想通了。她總算答應了媽媽的要求,悔悟過來了。嚴敏的心裏陣輕鬆。
這些天來,女兒的話是很少的,少得叫人覺得她像在生病。她看人的神氣,也是愣怔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母親心裏說:這是經過劇烈思想鬥爭遺留下的些感情上的痛苦。嚴敏盡力照顧著女兒,把上海帶來的罐頭開給她和兩個好友吃,三個姑娘出工去了,嚴敏盡可能把她們的飯菜做得好吃些。飯後,她們四個人還起去寨邊、小河旁、稀疏的林子裏散步。
程旭育成良種的消息傳開之後,對這件事議論最少的,要數她們四個人了。慕蓉支對這件事字不提,隻是她的眼光,要比原來深沉些了。劉素琳和周玉琴隻是私底下講講,當著慕蓉支的麵,她們從來也不談這件事。幾天來,這幾乎成了她們四個人的默契。
生活是不由人的。她們四個人越是不談這件事,在集體戶裏,在生產隊上,談這件事的人越多,越厲害,仿佛是和她們作對似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嘴巴上,都掛著“程旭”這個名字,這名字已經和韓家寨大隊的生活,和山區的人民緊緊地聯係在起了。
對這件事議論得較少的,還有個人,那就是集體戶裏的頭號人物陳家勤。
他不說話、不表態,不等於這件事對他無動於衷。相反,這件事給他的剌激太深了。眼看著整個集體戶最不顯眼的人物程旭,幾天工夫名揚四方,這種名聲不是在報紙、雜誌上發表篇文章,登了個名字;也不是在公社、縣、或是地區發的鉛印文件上,作了下表揚;又不是在什麼畫報、櫥窗裏有張相片。說實在的,偏僻村寨上的老百姓,很少看到這樣的東西,更記不住偶爾瞥中看到的人名照片了。程旭的名聲,是深入人心的,在陳家勤看來,這樣名聲最紮實,最有利了。不是嘛,隨著越來越多的男女老幼稱道他,領導就會重視;良種真管用,整個高寒山區都將推廣。提這樣好的良種,人們就要講程旭的名字。甚至很有可能,人們會把這個良種,題名“程旭種”呢!做夢也想著出人頭地的陳家勤,是多麼妒忌成功了的程旭啊!程旭取得的成績,他的巨大的成功和由此帶來的聲譽使得他陳家勤的名聲大大遜色了,他怎能不耿耿於懷呢?可他又對此無可奈何。要知道,程旭這件事的影響,是不能把它封在壇子裏,用蓋子嚴嚴地蓋住的。
當下,見馮令羨慕地詢問嚴媽媽,陳家勤馬上沉著臉說:“小馮,你別四處炫耀了。程旭這件事,還得看看是站在什麼路線上的呢!”“好了好了,你別發怪論了!”莫曉晨平時就看不慣陳家勤趾高氣揚的勁兒,他不滿地斜了陳家勤眼說,“說程旭要被捕,是你帶回來的消息。結果怎麼樣?準確率等於零。現在人家把成績做出來了,你又說些妒忌話,這未免、未免太……”“未免什麼,你說呀!”陳家勤被莫曉晨幾句話說得有點惱怒,忿忿地變了臉,用威脅的口吻道,“我早說過了,出身相近的人,說話總是站在個立場上!”莫曉晨聽了這話,臉立即漲紅了。他出身在資產階級家庭裏,平時總覺得比人低等,怕人提起來。現在陳家勤出口就把他和程旭劃在類人裏,還故意刺他,他也火了:
“出身不好怎麼樣?程旭照樣受人尊敬!你說好了,我出身資產階級,大不了抽調比你晚幾年,死不了……”“又來了,出口就把人分類劃檔,算啥呀!”小馮令也嘀咕道,“好在普通老百姓都不戴有色眼鏡……”“馮令,你別喪失階級立場,把屁股坐歪了!”陳家勤見年紀最小的馮令話音裏也透出了對自己的強烈不滿,怒衝衝地以壓製的口氣道,“你要滑過去,對你沒好處!”“你管不著!”小馮令也火了,把眼瞪說,“我爸爸是米店職工,家庭出身不比你差,你神氣個啥?開口就訓人!我不買你的賬……”沈兆強拍著巴掌咧嘴笑著,粗聲慫恿道:“馮令,有種!跟陳大博士幹,阿哥撐你的腰!你要我幫忙,阿哥不要你擺酒包?,也不要你出熏條陳家勤臉漲得通紅,狠狠地齜了齜牙道:“好啊,你們串通氣……”’常向玲看爭吵起來了,擺著手叫道:“好了好了,為個阿木靈,吵點什麼!快吃飯吧……”不等她打圓場的話說完,姚銀章步跨進了集體戶灶屋,咧著嘴笑道:
“嗬,還爭得很熱鬧,是麼?爭些什麼呀?”集體戶的知識青年們紛紛向他招呼、點頭,請他坐下,他擺擺手說:
“不坐了,我找小陳有點兒事。休息時間,你們也不要光是爭啊,也該討論討論嘛!”“討論什麼呀?”馮令插嘴問。
“噯,不是有現成的問題嘛!你們集體戶的程旭,上山下鄉做出了成績,討論下,你們怎樣向他學習呀!”這句話出自姚銀章的嘴巴,叫全戶的知青們都大大地吃了驚,大夥兒都用驚愕不解的目光望著姚銀章。懷疑這話是不是他嘴巴裏說出來的。不但是鄭欽世、莫曉晨、章國興、常向玲、馮令吃驚,就連陳家勤,也像不認識姚銀章似地瞅了瞅他。已經進了寢室端著飯碗的周玉琴、劉素琳、慕蓉支都仄起耳朵,聽著灶屋裏姚銀章的話。今年四十六歲的嚴敏,也大大地愣怔在那裏,不撥動筷子了。幾天以前,這個姚銀章還親口對她說,要女兒和程旭劃清界限,現在怎麼又要知青們向他學習呀?這也太顛三倒四了!
馮令仗著自己年少幼稚,咂E著嘴問:“姚主任,前些天,你不還勒令程旭停工檢查嗎?怎麼……”“哈哈哈,你這個尖嘴小猴子,還真會鑽空子哩!”姚銀章坦然自若地大笑著說,“那是我不了解情況嘛!你不常常看見外麵大標語刷著:受蒙蔽無罪嗎?這回啊,不但要免去他的檢查,還要補足他的工分,好好地表揚他下呢。你們都是知識青年,好好議議吧!小陳,走,我們談個事兒。”知識青年們都麵麵相覷,不知姚銀章念的是什麼經,都眼巴巴地盯著陳家勤隨著大隊主任走出灶屋去。獨有鄭欽世,拖長了嗓門,不明不白地嚷了句:
“是好肉啊,誰都想伸嘴咬口廣陳家勤的心裏也好納悶,他和姚銀章走出韓家寨,站在個土坎子上,隨手扯了根草葉,不解地問:
“姚主任,這是咋個回事?莫非就為程旭育出幾顆種子,他就能變成紅人了?”“心頭悶悶的,拐不過彎來,是麼?”陳家勤點點頭。
“莫說你拐不過彎來,我也拐不過彎來呢!我親口當眾勒令他檢查,現在又要說他的好話,這不是拆我的台麼?”姚銀章咧嘴罵道,“媽的,是要老子出洋相啊!不是,不是出洋相,薛主任昨晚上來電話把我叫去,整整講了宿,我算明白過來了!”事情牽涉到縣革委會主任薛斌,陳家勤知道關係重大,入神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