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銀章把隻手搭在陳家勤肩頭上,輕輕地拍了兩下說“程旭的良種育成了,就生在瓢兒塊田頭。你說說怎麼辦吧?”“先不要看現象啊,調查調查他的根子看。”陳家勤在姚銀章麵前說話,向都很坦率,這回又把自己腦子裏的想法講出來了,“我聽說,程旭育良種,和韓德光纏在起,抓住這點,就可以把他們治住。刨樹要刨根,這回啊,韓德光和程旭兩個人起刨倒,不讓他們翻身。”陳家勤曉得韓德光是姚銀章的死對頭,說話當然無所顧忌。姚銀章盯了陳家勤的俊臉眼,又向四麵環顧了下,把他往自己身前拉了拉,壓低了嗓門道:

“老弟,這想法,同我前兩天想的個樣。不過,薛主任他不讚成哪……”“他怎麼說?”“他說,程旭的良種,現成的放在那兒,隊內隊外、社內社外的好些人都看見了。我們要是這麼整,群眾心裏會不服的。要是他會敗了種子,田頭無收成,我們整他們,群眾無話說。像前幾年整韓德光樣。這回他把種子育成了,我們再整人,就會失去群眾。懂了嗎,小陳?”“怕什麼,你個堂堂的大隊主任,還怕他個大走資派的狗腿子?”陳家勤雖覺薛斌的話有理,但他向相信權力的威力,氣咻咻地說了句。

“問題還不在於此啊!”姚銀章皺著眉頭說,“程旭這次育成良種,事出突然。團轉遠近的大隊、公社都曉得了,影響大得他自己還不曉得呢!公社書記伍國祥,幾個月來幾次提出,要解放韓德光這個老土改根子,他派著人內查外調,把當初我們整上去的材料都否定了。這次,良種育成的事兒傳到他耳朵裏,他章著核實的材料,又以育良種的事情為鐵的證據,找到薛主任,正明韓德光不但無罪,還有大功。薛主任過去被韓德光告過,心裏記恨這老家夥。當初我們整韓德光的定案材料,就是他批下來的。公報私仇,他不能攤到桌麵上來呀!再說,薛主任又完全知道韓家寨的領導班子情況,他倒拿這件事,左右為難了。同意韓德光恢複工作嗎,我們這個大隊將來就有戲唱了;不同意嗎,人家把事實攤在公社常委會上,又逼著他表態。小陳,這回你知道事情的症結了嗎?他媽的,程旭的良種,和我們都休戚相關呢!你不是要吃政治這碗飯嗎?吃政治飯,就得學會順風扯帆,將彎就拐。俗話說:劈柴要看紋評:,做事要找竅門呢!”姚銀章這些赤裸裸的話,陳家勤完全能心領神會。他二哥也親口對他說過,你要吃政治這碗飯,就得學會把臉當屁股,屁股當臉,隨機應變。二哥和姚銀章雖然風馬牛不相及,可他們都是帆風順竄上來的,他們說出的話,字眼不相同,意思可是樣的。聽姚銀章這麼講,他的心裏由對程旭的不滿、妒忌和氣惱,變成了恐懼和不安,要是韓德光真又上了台,當了大隊幹部,程旭自然是他的紅人了。而自己呢,肯定要遭他的壓,那對他將來從這塊基地上蹦出去,是多麼不利啊!想到這兒,他疾忙扯住姚銀章的袖子問:

“姚主任,這個彎怎麼拐呢?”“你不用急嘛,哈哈,薛斌主任,他比我們更急呢!”“為什麼?”“前兩天,薛主任閑著無賀,走到離木瓜樹不遠個山寨上去,想去聽聽群眾對今年大麵積種植珍珠矮的意見。進了寨子,社員們都出工去了。他走進了戶社員家,正巧那家有個七十歲的老奶坐在堂屋裏搓麻繩。薛斌搭訕著坐下了,詢問他們隊種珍珠矮的情況。你猜怎麼,他提珍珍矮,那七十多歲的老奶就火氣衝衝地罵開了:瞎了眼的薛斌,真是個狗命的,他今年把我們老百姓害苦了。他隻管鑽在縣城頭發號施令,不顧我們的死活。叫他下來看看我們團轉的田頭,他就曉得那些珍珠矮是啥子了!同誌啊,看你像是縣裏下來的,你回去務必把這些話講給他聽。嘻嘻,薛主任聽了這番罵,氣惱得臉色發紫,又不敢暴露身分,支支吾吾地退出了那間屋頭。到了寨路上,幫小學生,放學回寨,正在那裏有板有眼地唱著:木瓜來了個薛斌,硬向老百姓下令,逼著大夥兒改種,說是珍珠矮特靈。

姚銀章有聲有色地說著有關薛斌的笑話,陳家勤聽得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截住話頭問:

“後來怎麼樣?”“經過這次不快活的私訪,薛主任曉得,他的珍珠矮計劃,不但沒給他臉上爭來光,還丟了他的臉。他倒不是怕老百姓罵,他怕的自己掌權以來,收成不好,糧食不夠吃,不能向上頭報功。這次,聽說程旭育成了良種,他巴不得把抓過來,往自己臉上貼塊金子呢!”姚銀章唾沫飛濺地對陳家勤說,“他不願放過這次機會。我給你透個信吧,過兩天,到韓家寨二隊撻穀子的時候,薛主任、伍國祥,公社的領導,各大隊的幹部,聽說還有報社的記者,都要到瓢兒塊實地看看這塊良種,稱稱那四分地,打下多少糧呢!”“啊!”程旭的良種震動竟然這麼大,使陳家勤內心暗暗驚訝不已,他著急地追問,“那、那我們這台戲怎麼唱呢?”“叫你別急嘛!”姚銀章見番話把陳家勤完全說服了,得意地眯起眼睛、咧開嘴笑道,“主意,薛主任早給我們出好了。我們隻要照著他吩咐的去幹就成!”“怎麼幹啊?”姚銀章把大嘴湊到陳家勤的耳朵根上,把嗓門壓得像蚊子叫那麼低,嘰嘰喳喳地說了起來,邊說邊比劃著兩隻手。

隻烏鴉,“呱呱呱”叫著,拍著翅膀飛到離他倆不遠的棵楓橡樹枝上,探頸伸頭地張望著。對從糞池裏孵育出來的黑蝴蝶,也扇動著黑得比煤炭還厲害的翅膀,飛到棘藜叢上去。

姚銀章瞥了那對黑蝴蝶幾眼,問:“明白了嗎?”“這麼來,”陳家勤遲疑地眨動著對眼睛問,“不是把程旭這個大叛徒的兒子,捧到天上去了嗎?”“哈哈哈,小陳,你真是聰明世,糊塗時啊!”姚銀章粗野地笑了幾聲,道,“捧捧程旭,沒什麼關係,他在韓家寨掀不起浪頭來。再說,今年這良種,才栽了四分地,明年要大麵積推廣,我們成立個科研小組,大隊革委會出個任命,組長由你來當。時過境遷,到時候,這育出良種的功勞嘛……哈哈哈“嘻嘻嘻。”陳家勤經姚銀章這麼指點,也高興地揚起眉毛笑了。

姚銀章笑了幾聲,又想起了什麼:“噢,還有,你的入黨申請,大隊支部已經研究了。薛主任又指示,要抓緊納新工作。你把這張表填填吧!”說著,姚銀章從衣袋裏掏出卷紙,遞給陳家勤。

陳家勤懷著抑製不住的喜悅,展開那卷白紙,山野的陽光下,五個清晰端正的黑體字,像閃爍金光樣歡笑著跳入他的眼簾:入黨誌願書陳家勤心裏急驟地跳動起來了。他暗暗說:黨票,我終於把二哥說的至關重大的黨票拿到手了。他那俊俏的臉上,綻開了滿意、興奮的笑容。生活,想象中的五光十色的未來生活,又以更加濃豔絢爛的色彩在他眼前展開f。他的思想,又張開了振翼飛翔的翅膀,未來奇麗的情景在他頭腦裏閃現出來。

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姚銀章用手捅了捅他的腰,詭秘地說:“怎麼樣?抓緊時間,完成任務去吧!”陳家勤收起入黨誌願書,展開雙眉,雙手握成拳頭,有力地充滿信心地晃了晃,高聲道:

“是,我馬上去辦!”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午飯後,知識青年們有的拿著鋤頭、有的帶著鐮刀、有的扛著糞籃、有的提著背兜,都站在大祠堂前、下伸店門口,三三倆倆地閑聊天,等待著下半夭的出工哨子響。

程旭穿著身藍卡其服,褲管挽到膝蓋上,向小木屋子走來。試育良種的初步成功,人們的盛讚和誇獎,點也沒改變他的外貌。大家都看到,他好像比原先更加瘦了些,長長的頭發足足有半寸厚了。他也沒空理理。他像平時樣,走得有些匆忙,垂著眼瞼,從大夥兒身旁走過去。

現在,沒有人在他走過之後冷嘲熱諷了,也沒有人用輕蔑或是憐憫的目光望著他了,相反,瞧著他的人,眼裏不是露出羨慕之色,便是顯出同情的臉色。

遠遠地看見他走來,慕蓉支便車轉了身,裝著去看下伸店櫥窗裏放著的雨鞋。自從雨夜斷然地離開他,回到集體戶向母親保證答應她的要求之後,慕蓉支內心直處在矛盾和不安之中。她很想看見程旭,但真見了他,又羞於同他照麵。瓢兒塊良種試驗田的巨大成功,像枚烈性炸彈,炸開了慕蓉支眼前罩著的濃霧和屏障,使她愈加清晰地看到了程旭所幹的事業的正確性。這鐵的事實,使得被塗滿漫畫色彩的程旭,正在為大夥兒所理解和認識,她是高興的。但是聯想到恰巧就在這時候,她在感情上離開了他,她便懊悔萬分,忐忑不寧。可事情已經做了,懊悔也已經來不及了。她的臉皮薄,好羞澀,再也不好意思去把斷了的線再接上,即使接上了,還是會有個疙瘩留在那裏的。因此,看見程旭走過來,她就不叫人察覺地轉過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