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候,樁叫所有的知識青年都不能理解的事情發生了。

和幾個知青在閑聊著的陳家勤,起先直頻頻地轉臉向寨路上望著。看見程旭走過來,他便停止了閑扯,兩眼盯著他,直到程旭走得很近了,眼看幾步就要擦身而過,走到小木屋子那邊去了。陳家勤果斷地跨出兩步去,站在程旭的前頭,擋住了他的去路,叫了他聲:

“程旭!”不講所有了解他們之間關係的知識青年們吃了驚,連程旭也驚了驚,他收住腳步,用嚴峻的目光打量了下身前的陳家勤。陳家勤今天穿了條米黃色的卡其褲子,上身件鐵灰色的嶄新滌卡製服,領邊露出白襯衫的硬領。知青們這才發現,他這身衣服並不是出工的勞動服。原來,陳家勤今天下午不想出工了。程旭用戒備的神色瞅了他幾眼,警惕地問:

“幹什麼?”陳家勤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笑了:“我想請問你,今天下午有沒有空?”他顯得得特別地客氣。

“有什麼事?”程旭並不笑,冷冷地問。

陳家勤還是相當熱情和藹,挺隨便地攤開隻手說:“我想和你談談,可以嗎?”程旭又次用深邃得有點逼人的目光瞅著陳家勤,沉吟了片刻,他點頭說:

“行,什麼時候?”“如果不打擾你,就是現在。”陳家勤早有準備,利索地說。

“好,開始吧,你有什麼話說。”程旭動也不動地佇立著,平平靜靜地說。

這著,把陳家勤弄得有些尷尬了,也有些不自然地陪笑道:

“程旭,我們是老同學了。有些話,這個……總之,我想和你單獨談談。”程旭聽明白了,陳家勤不想讓他所說的話給大家聽見,他低低地說了聲:“好吧。”便帶頭向寨子外麵走去。

這兩個同班同學,站在起的時候,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

無論從衣著、談吐、氣質、容貌、個性哪方麵來說,他們倆都太不相同了。不同得叫人感到別扭。從陳家勤主動招呼程旭那刻起,二十來個知識青年的臉都朝他倆轉過來了,包括慕蓉支在內,所有的人都聽著他們的對話,看著他們臉上的表情,注視著他倆的行動舉止。震驚之餘,又帶著疑惑和好奇,他們都在自問,陳家勤和程旭將談些什麼,是什麼促使他想出這樣的主意來的。

在人們的記憶中,插隊落戶三年的時間裏,陳家勤和程旭這兩個同班同學,比素不相識的人還不好。他倆從來沒有說過句話,連招呼也從來沒有打過。今天,是什麼原因,促使陳家勤主動打破情麵,找程旭談話的呢。

帶著感情看這件事的劉素琳,心裏在說,陳家勤早上拿到了入黨誌願書,用個共產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下午就主動做人的思想工作了。絕大多數知青,都敏感地意識到,程旭揚了名,好出風頭沾榮譽的陳家勤,也想插腳了。

大家都句話也不說,眼瞅著這兩個前後地走出了寨子,走上了山坡。

到了座山坡的山脊上,程旭轉過了身子,站定下來,瞥了陳家勤眼,意思是說,這兒沒有人,你可以說了吧。

陳家勤四處環顧了下,就在這兒說話,確實沒有第三者知道,他放心了。咽了口唾沫,他含笑說:

“程旭,我應該向你祝賀,你在三年插隊時間裏,為貧下中農、為集體,也為黨為祖國做出了成績。作為當年的老同學”程旭覺得陳家勤的這些話與他以往的態度相比,太虛偽了,便皺起眉頭,截住了他的話說:

“你找我,僅僅是為了這樣的祝賀嗎?”“當然不是陳家勤俊俏的臉上露出諂媚的笑容,連忙說,“這隻是個方麵。我找你,除了個人方麵的原因,還有更加重要的原因,我是代表組織來找你的。是的,代表組織。因為我快要入黨了,今天早上我拿到了入黨誌願書。”陳家勤鄭重地向程旭宣布了這個好消息,為了在這方麵壓倒程旭,他必須把自己先武裝到足以對付程旭的地步,“可以說,插隊落戶三年來,我們倆在不同的方麵努力,都取得了進步。”程旭聽陳家勤用洋洋自得的口吻說了這段話之後,馬上明白這也許是次事關重大的談話,要不,陳家勤決不會這麼坦白地向自己攤牌,說是組織上派他來的。他鎮靜了下,把對陳家勤的不滿暫時壓下去,靜待著陳家勤說具體的事情。起先他以為,這隻是自己育種成功之後,陳家勤想來同他表示和好,拉拉關係,所以他準備給陳家勤碰碰釘子。但他宣布了代表組織之後,程旭覺得不能感情用事了。

陳家勤卻並不急於把所謂組織上的意圖給程旭講講,相反,他親熱地扯了扯程旭的袖子說:

“程旭,你還記得我們的中學時代嗎?”“記得。”“對啊,中學時代是多麼美好的歲月啊!”陳家勤仰起臉來,稍稍偏西的陽光射在他臉上,泛出層閃光的霞彩,他用充滿了詩意的感情說,“我們憧憬,我們想望,我們充滿了力量,要張開翅膀,投身於生活,投身於偉大的火熱的鬥爭中去……”程旭當然忘不了他的中學時代。他和陳家勤讀的中學,是市裏麵的重點中學。在這所重點中學裏,他們倆又是分在重點班裏麵。所謂重點班,就是高考大學錄取比例非常高的班級。好些人都說,進了重點中學的重點班級,就等於隻腳跨進了大學校門。可見這個班級的質量之高。而程旭和陳家勤兩個學生,又是這個班級裏數數二的高材生。盡管這樣,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兩個人的命運和個性又是多麼不同啊。想起文革開始之後班級裏、學校中的些往事,程旭不禁歎了口氣。

陳家勤聽到這聲歎息,以為是自己的話勾起了程旭的感情,引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想,便瀟灑地把手擺,用更有感情色彩的語句說:

“你還記得嗎?六年以前,九六五年秋天,我們在華瑩家裏複習功課之後,十多個同學齊登上她家的曬台,坐在欄杆邊憑欄遠眺,縱談著理想、未來和我們如火的革命青春。那夜,正是中秋,圓月高懸在空中,蘇州河上也不像以往的夜晚那樣忙碌、喧囂。從華瑩家的曬台上,正可以望到蘇州河的流水,波光粼粼的河水,把倒映在水中的月亮搖碎了又聚攏,聚攏了又搖碎。小舳板船上,有人在唱著歌,沿岸的高樓大廈上,霓虹燈在忽亮忽滅地閃爍,時而隻汽笛,高鳴著劃破河麵上的寂靜。遠處的黃浦江上,萬家燈火星星點點……”看來,陳家勤在拚命地用勁講起往事,來引起程旭的聯想,勾通他們之間舊有的聯係。

陳家勤講的這切,程旭怎麼能記不得呢?他記得,完全記得。那時候,雖然他講得最少,顯得最沉默寡言,但是他的心,也和同學們樣地火熱、跳動得樣激烈。思想,也隨著同學們富於想象力的縱談,飛到了遠方,飛到了戈壁沙漠,飛到了大小興安嶺,飛到了南國的前哨,飛到祖國的高山大河之間……同學們個個都談了自己的理想。華瑩想望著,自己考醫學院,將來當個出名的白衣大夫;說話才華橫溢、滔滔不絕的夏定憲,想當個學識淵博的大學文科教授;英語成績名列全班第、講英文如同講中國話、整天戴副黑邊眼鏡、被同學們取綽號叫“小洋鬼子”的顧葉,希望自己考進外語學院,當名外語教授;長得粗壯結實的鮑敏榮,整天念叨要考體育學院,將來當個運動健將;做作文時寫著啟己想當個外交人員的成惠芳,決心要在將來為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奮鬥終身,在國際上與現代修正主義和帝國主義作堅決的鬥爭;做數學難題時點子最多的郎剛毅,說自己願當名工程師或是飛機機械師;長得英武的馬觀塵,最後個說,他想去參軍,當名解放軍戰士……這些相好得無話不談的同學們,程旭還記得多麼清楚啊!他們現在都在哪裏?幹些什麼呢?由於家庭的遭遇,程旭後來和他們的聯係斷了,他情不自禁地說:

“老同學們,都在哪些單位工作啊?”“我知道,我都知道。”陳家勤聽程旭這麼發問,感到他的這個辦法很好,終於通過回憶往事把程旭的感情喚起來了,他興致勃勃地說,“華瑩理該下鄉,她沒有下,留在家裏,吃老米飯。這樣,她輩子都別想當大夫。想當大學文科教授的夏定憲,分配在飯店當服務員。顧葉到崇明農場去了,最近被抽到上海師範學院進修,進修完出來當中學英文教師,他算是達到了半理想。門心思要當運動健將的鮑敏榮,分配在煤球店扛煤球。想當外交官的成惠芳,分在造船廠,聽說當了婦女幹部。小聰明郎剛毅,在東北插隊落戶,最近入了黨。當年隻希望當名普通戰士的馬觀塵,進步最快,入伍兩年入了黨,現在已經是排級幹部了。還有,還有就是我們倆了……”程旭聽陳家勤對這些老同學的近況熟悉得了如指掌,暗暗有些驚奇。他估計,陳家勤還和他們中的些人保持著聯係。對了,在學校裏,後來文革初期,同學們都傳說華瑩與陳家勤很好。甚至都說他們戀愛上了,最後又怎樣呢?程旭忍住了好奇心,沒有問,他知道,他要是問,陳家勤又會不厭其煩地說上大通的。那麼來,還要不要談正經事呢。他垂著頭,不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