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勤還在那兒自言自語:“唉,六年了,僅僅是六年啊,變化多麼大啊!想起六年以前,真是又美好、又幼稚可笑。

程旭被陳家勤這番話,確實勾起許多忘懷了的往事。其實,他們這幫同年齡的年輕人,早就在幾年之前顯出了差異,有了分歧。不是嗎,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陳家勤就和那個外號叫“麻子”的女教師謝金玲最先批判什麼舊的教育製度,批判什麼“黑板上開機器,試管裏種黃瓜,作業本上栽莊稼”,引起了學校裏全校師生的嘩然。而陳家勤和謝金垮的名字,也下子為全校所知,成了響當當的“革命造反派”。

想起陳家勤在文革初期的表現,想起他和華瑩的關係,想起自己和陳家勤關於“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那副對聯的辯論,程旭又對陳家勤忿忿然了。他已經無心和陳家勤繼續進行這種“敘舊”的談話了,巴不得快點和這個人分開走。

陳家勤還陶醉在自己詞藻華麗的回想之中……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狂飆,滌蕩著舊社會帶來的汙泥濁水,真正地錘煉了我們這代年輕人。我們中的些人,有的被推上了領導崗位,有的成了積極分子,有的做出了成績,有的被曆史所淘汰……”“也有些人,利用這場疾風暴雨,乘機把他們反動的黑貨,摻和成盆盆臭穢汙濁的髒水,潑向我們的黨和社會主義製度,潑向廣大幹部和群眾。”程旭忍不住打斷了陳家勤的話,字字如鐵彈樣,鏗鏘有力地說,“企圖製造混亂,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嗯,這個嘛,嘿……”陳家勤聽程旭的話音,立刻察覺到話不投機,他側轉臉看,隻見程旭臉色嚴竣,目光炯炯,知道不能朝這個方向談下去,便轉過話題說,“涉及到對文化大革命的評價問題,不要多講了。程旭,不是我教訓你啊,作為老同學,我得提醒你,這類話題,你可不能隨便亂談了。談歪了,要犯……”陳家勤硬裝出來的知己模樣,叫程旭厭惡得直想嘔吐,他把手從上往下揮,說:

“好了好了,你不要提酲我了,也不要‘敘舊’拉友情了,有什麼話,暢快地說吧!”於回曲折的談話方式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陳家勤心裏有點惱怒,但他表麵上還很爽快地說:

“好吧,也不多聊了,談正經的吧。程旭,你知道嗎?你的良種,取得了意外的成功,簡直可以說是轟動了整個高寒山區,引起了各級領導的重視。”程旭並不說話,他知道,喜歡高談闊論的陳家勤,每說件事,總要用文學手法把它烘托、、渲染番。把這套運用到談話中去,實在令人作嘔。他淡淡地說:

“陳家勤你還記得嗎……”“記得什麼?”以為程旭又要刺他,陳家勤神經質地反問。“你當年說,你的理想,是當個演員。”“是啊,那都是年輕時候的夢……”“不,不是夢想。你仍然有希望當個好的演員。”程旭字句地說,“不過,在同我講話時,請你不要使用演員的腔調。

“程旭,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對你說的話,沒有點虛情假意,完完全全是實際情況。”陳家勤鄭重地聲明,“難道你不知道,周圍的大隊,公社,公社伍主任,縣革委會薛主任,都很重視你的良種,甚至連省報,都要派記者來采訪呢!”陳家勤說的這切,程旭果然都不知道。他仰起臉來,向前望去。韓家寨上,出工的哨子已經響了,人們男男女女成字單行,沿著寨路走到坡腳下來。遠遠地,知青們都能看到,程旭和陳家勤站在山脊上,後景是片鬱鬱蔥蔥的遠山,背襯著藍天白雲。這情景,真像幅逼真的剪影。

陳家勤見程旭把目光投向遠方去,以為自己說的情況引起了程旭的重視,他接著道:

“你為黨為人民做出了貢獻,黨和人民就會給你很高的榮譽。將來,出席先進知青代表會、科學試驗小組的情況交流會、優秀的知青代表,甚至作為農業專家的資格寫論文……係列榮譽便會接踵而至,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程旭,你的前程無量,未來可以說是光輝燦爛啊!”“很遺憾……”“請別打斷我的話,”陳家勤見程旭要插進話來,伸出隻手擺了擺,繼續說,“正因為預見到這點,有些別有用心的人,也盯上了這試驗成果,想利用它,標榜自己,來搞翻案,為自己重新上台作根據……”“噢!”這種事,程旭倒沒有想到,他鎖緊雙眉,兩眼緊盯著陳家勤,忍不住問,“有這種事?”陳家勤挑起條俊眉說:“不要吃驚,真有這樣的事。我今天要和你談的正經事,就是這件事。”“你說,那是誰想這麼幹?”程旭似信非信地問。

“韓德光。”“德光大伯程旭叫出聲來,他振振有詞地說,“他本來就是育良種的領頭人,怎能說他別有用心呢?……”“你不要激動嘛!”陳家勤顯得冷靜鎮定地說,“聽我講完。是的,韓德光在文化大革命之前,秉承地區大走資派柯竟的旨意,確實搞過育種。可那是在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之下搞的,和你不同。你今天在毛主席革命路線指引下,在毛主席指引的上山下鄉道路上,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農村廣闊的天地裏有作所為,和當年的育種是兩條路線、兩種後果。事實不正是這樣嗎?他的試驗失敗了,你的試驗成功了!試想想,如果你不走上山下鄉的道路,不到韓家寨來插隊落戶,仍舊留在上海,能育出良種來嗎?”“派胡言亂語!誰不知道,今天的成功,正是在過去失敗的基礎上取得的呀!”程旭在心裏說。他沒有說出口來,因為他從陳家勤的態度和話語裏麵,已經預感到,今天這場談話,不但涉及到自己,還涉及到德光大伯,甚至涉及到這些年裏在大隊、在公社裏的鬥爭。事關重大,決不能感情用事。真沒想到,培育出了良種,還會有人趁機大做文章,借此耍奸弄猾哩。般地來說,程旭是深沉、含蓄,有自己信念的。但育種剛剛成功,馬上就出現這樣的事,還是令他感到駭然。看來,事情決不是這麼簡單的呢。眼前的陳家勤,很可能僅僅隻是個拋頭露麵的,他的背後,是有人操縱著的呀!操縱著的是誰,他們究竟想達到什麼目的,這些都還不清楚呢。程旭很快控製住了自己的感情,靜待著事態的發展。至少,他得把對方的意圖摸清楚啊。他不想和陳家勤爭論,也不想和他打嘴仗了。他用征詢的語氣問:

“你特地向我說明這點,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你和你的前途,也為了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更是為了杆衛社會主義的新生事物不受沾汙。”陳家勤本正經地說,“因為考慮到,你的事跡很可能上報,所以組織上要我向你把這點講清楚。你總不至於要我們的黨報,去宣揚走資派狗腿子的事跡吧!”程旭內心十分忿怒,但為了徹底弄明白對方想幹什麼,他照舊抑製著自己,平平靜靜地問:

“為了做到你所說的那些、那些要求,我應該怎麼辦呢?”“必須口咬定,”陳家勤見程旭態度和緩下來,幾次都用征求意見的口吻說話,心中暗暗得意。他立刻用上級對待下級的語調說,“培育出水稻良種,是你在貧下中農再教育下,個人堅持不懈地搞出來的。和過去的育種,絕對無關,尤其是和韓德光無關!對於任何人提出來,說水稻良種是韓德光參與搞的,你要據理駁斥。你要記住,你的行動,是受到組織上支持的;你的身後,有千百萬人民。懂嗎?”啊,原來他們想借我的嘴,來打擊德光大伯。好卑劣的伎倆啊!程旭為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搞陰謀,真有些吃驚不安了。

“你能做到組織上的要求嗎?”陳家勤見程旭不說話,有點急了,他俯下身子,側轉臉盯住程旭的臉,呼吸都有些緊迫起來。

程旭的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