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個直率潑辣的姑娘,和程旭見麵啊,盡是她個人像放機關槍似地講話呢!我說啊,程旭這幾天忙得連做飯的時間都沒有了,他那間小木屋子,快成了接待站了!公社幹部,大隊幹部,生產隊幹部,知識青年,老貧農,科學試驗小組的,姑娘、小夥子,甚至連娃娃,都要來看看他長個什麼樣兒,向他討教經驗。現在連潘解放也來了,你們說震動不震動?程旭聽潘解放說她沒吃飯就趕來了,連忙點煤油爐下麵條,小木屋子裏的那股煤油味,把潘解放都嗆得直咳呢!嘻喀。”大家也被小馮令繪聲繪色的講敘逗得笑起來了,獨有慕蓉支沒笑。她看到潘解放的爽朗熱情,聽到馮令的敘述,神經末梢上像被人刺了下,心裏說:現在,程旭是個遠遠近近、上上下下出名的人物了,他接觸的人越來越多,連潘解放這樣全省出名的優秀知識青年,都主動找上門來了。這證明,不管集體戶和韓家寨上的部分人怎樣看待他,他已經得到了社會的承認。這是多麼值得高興的事啊!人們尊敬他、欽佩他,也愛戴他。這樣的年輕人,哪個姑娘不敬重啊,除非像常向玲這種講虛榮、愛享受的姑娘不喜歡他,其他的人,都會愛他的。看潘解放談起程旭的時候,情緒多麼熱烈、感情多麼真摯啊!而恰恰就是這以前不久,自己卻在感情上和程旭割斷了聯係,在瓢兒塊的三角茅棚子裏感情衝動地離開了他這是多麼不應該啊!
出現了這種念頭,好似有隻無形的小蟲子,在慕蓉支的心尖上爬著,無情地啃噬著。
“這個阿木靈,幾天裏越來越紅,我看他快紅得發紫了。”常向玲聽完馮令的講敘,撅著嘴以羨慕的口吻道,“真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影響。”馮令立即接著說:“這也是為我們上海知青爭了口氣啊!我們也光榮。
“光榮個屁!”沈兆強罵了句粗話道,“我看是程旭個人占便宜!人出了名啊,尋女朋友也方便了。你們看,全省出名的女知青尋上門來了,真劃算!”“你別瞎三話四。”不知哪個搶白了沈兆強句。
不過,這句話鑽進慕蓉支的耳朵,卻是格外刺耳。她有些茫然若失了。知識青年們議論些什麼,說笑些什麼,她聽而不見;從寢室走到灶屋,從灶屋走到寢室,她幹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正在炒菜的媽媽嚴敏,叫女兒幫著拿瓶醬油出來,慕蓉支拿出的卻是隻鹽罐子。嚴敏沒有責備女兒,她細細地瞅女兒眼,低聲問:
“支,你哪兒不舒服?”“沒、沒有。”慕蓉支心神慌亂地搖搖頭,疾忙否認。她的耳朵裏,總是聽到程旭的小木屋子裏傳來的潘解放那清脆悅耳的大嗪門。小木屋子離集體戶本來就沒幾步路,靜的時候,那裏的點兒小動靜,大祠堂裏也能聽見。晚飯時分灶屋裏喧鬧些,但慕蓉支照樣能聽見潘解放陣陣銀鈴般脆亮的笑聲。
晚飯是什麼味兒,慕蓉支說不出來;晚飯後媽媽和素琳、玉琴說了些什麼閑話,她也不知道。她的耳朵裏隻有種聽覺,那就是潘解放在程旭小木屋子裏的說話聲。入夜以後,潘解放說話的聲音不像原先那麼大了,隻偶爾聽到她說的幾句話。其他時候,好像都是程旭在說。他在說些什麼?講育種的過程?還是育種過程中的鬥爭?
他們怎麼有這樣多的話兒可講啊?不就是培育良種的事兒嘛!照慕蓉支想,那要不了小時就能講完的,為什麼他們能講那麼長時間啊!講了三個小時了!
臨到集體戶裏大家都睡覺的時候,潘解放還在小木屋子裏和程旭講話。慕蓉支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隻耳朵用被子捂住,隻耳朵緊貼著枕頭,下決心要睡著,不去聽小木屋子傳過來的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夜深了,潘解放的嗓門不像原先樣響亮了,她是故意放低聲音的,圭怕影響了別人。
慕蓉支緊張地躺著,她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心跳比往常快些,她又聽見潘解放“格格格”的輕笑聲,她定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兒。這個程旭,平時不是沉默寡言的嗎,今晚上他的話怎麼這樣多?他真有那麼多東西可給人介紹嗎?不,他們肯定在講育種以外的事兒,從人的自然性能來說,異性不是相吸引的嗎?況且,潘解放又長得很漂亮,熱情、直率、爽朗,讓人見麵,就有個好印象,他們當然有共同的語言羅!
心是最複雜的,在這樣的時候,什麼奇奇怪怪的念頭都會閃現出來。猜疑、不安、吃驚、擔憂、懊悔種種感覺都襲上了慕蓉支的心頭。這種時候,人的感覺會和般時候有所不同,頭腦是熱的,受刺激而變得格外興奮。慕蓉支在床上翻身,歎氣,但又生怕和她睡個床的媽媽醒過來。她不可能睡著了。
她的心,產生了深深的內疚和隱隱的妒忌。千萬不要責怪慕蓉支心胸狹窄。替她設身處地地想想吧,她還年輕,隻有二十三歲。感情的窗戶除了向程旭打開過之外,從沒向任何人打開過。逐步地愛上程旭以後,她是把自己的全部柔情和溫存,都獻給了他。人家的初戀,多少都帶有點兒甜蜜的滋味;可她的初戀,從開始就伴隨著焦慮、憂心、惶惑和不安。她渴望著傾心的交談,渴望著幸福。可她還沒得到,就被迫地和程旭在感情上割斷了聯係。而現在,程旭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光彩照人了,她卻退到了個被人忽視的地位,似乎誰也沒想到她。相反,新的人物出現了,他們完全有理由在接觸和交往中走在她的前頭,產生嶄新的感情。想到這些,慕蓉支怎麼會不為自己和程旭斷了聯係而感到歉疚,怎麼會不因為羨慕別人而產生隱隱的妒意呢!這是完全可以諒解的。
總算,程旭小木屋子的門“吱呀”聲響了,潘解放的聲音又清晰地傳了過來:
“言為定啊!你可不能失言!”“不會。”這是程旭簡短的回答。
“那好,我相信你。再見吧!我得到河邊生產隊去,找石華蓮在她親戚家住晚。”。
“走吧。”這又是程旭的聲音。
“別送了,白天我從河邊生產隊走過來,認得路!還帶電筒呢!”“現在是晚上,我送你截吧!”兩個人的腳步,“嚓嚓嚓嚓”地走遠了。
夜是寧靜的,灶屋裏,隻山寨人稱為“火兒叫”的蟲子,在短促地叫著。慕蓉支的心是煩亂的,他們兩個起走出寨子了,程旭是去送潘解放的,他要送多遠呢?直送到河邊生產隊嗎?她的耳朵裏又響起了兩個人剛才對話的聲音,她把每句對話的每個字都細細想了遍,掂量了又掂量,很顯然,兩個人都給對方留下了好印象,都願意繼續聯係,相互了解、相互接近。不是嗎,潘解放還叮囑程旭定不要失言呢,那肯定是她和他約好,在什麼地方見麵。程旭都答應了,聽他說話的語氣,還是那樣誠懇、真摯。過去,他就是用同樣的語氣,對我講話的,講育種、講他的爸爸、媽媽,講他穿著鐵馬夾度過的童年、少年時代……兩滴淚珠,從慕蓉支睜得大大的雙眼裏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淌下來,淌到她嘴角邊,她不由得伸出舌頭舔了舔,淚水是酸的,她的心,也是酸溜溜的,沉浸在悲哀的悔痛之中。
誰叫自己答應媽媽的要求,在感情上和他割斷聯係的呢!自己離開了他,他對我,自然也沒有什麼義務羅,他為什麼不可以和旁的姑娘接觸呢?其他的姑娘,比如像潘解放,為什麼不能愛他呢?他又不是屬於我的,他……淚珠顆接顆無聲地淌了下來。慕蓉支這才發現自己,愛程旭原來愛得那麼地深沉,那麼地依戀。她幾乎有點忍受不住這種戀愛上的壓抑、焦渴和痛苦的感情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慕蓉支聽到程旭的腳步聲回來了,她聽見他開門、關門的聲音,聽見他擦火柴點煤油燈的聲音,聽見他洗臉的聲音。說來也怪,她在感覺上稍稍輕鬆些了。但是,這晚,她始終都沒有睡著,始終都在思索、猜想、煩惱。
她失眠了,嚴重的失眠。
第二天早,這晚的失眠就顯示出來了。慕蓉支的眼圈邊微微發黑,目光呆滯、遲鈍,白晳的臉上有點起皺,也有些憔悴。頭腦是昏昏沉沉的,右邊眼睛斜上方,有根神經“撲咚撲咚”劇烈地跳著,痛得好難受。
吃過早飯,她還是出工去了。
扳了包穀收過豆,今天的活兒,是去砍淨包穀地裏的包穀稈稈,把它壘積在土邊,以後漚堆肥。韓家寨的男女社員們,今天齊砍包穀稈,待天再晴兩天,全隊就要撻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