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後陰了幾天,今天突然出太陽,感覺到陽光特別明媚溫暖,衣服穿多了的社員們,在土頭幹了會兒活,就感到燥熱起來了。有些人把衣服脫下來放在土邊,有些人嚷著要找水喝。
慕蓉支也感覺到有點悶熱,不過她的心更悶、更憋得難受。她看見程旭今天也來參加砍包穀草了,心裏稍安定些。姚銀章當眾宣布撤銷對他的“勒令停工檢查”之後,他照樣天天幹活了,慕蓉支很想走到他那邊去,和他合砍塊土,但無奈他和幾個男社員在起;而自己呢,也緊挨著袁昌秀,怎能跑過去呢!
慕蓉支揮動鐮刀,砍落棵包穀稈,走兩步,又砍棵。晚上沒睡好,她精神不濟,懶洋洋的,動作又遲緩又拖遝。袁昌秀砍到她前麵好幾步遠了,她怎麼趕也趕不上去。
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她的臉,刺她的眼睛。砍了陣包穀稈,她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她伸出手,掏出條手帕,抹了抹汗珠,把手帕捏在手心裏,又往前走步。
正在這時候,她感覺到自己踩到了樣扭動著的東西,沒等她俯身細看,她的小腿肚上狠狠地遭咬了口。她“啊呀”驚叫聲,陣劇痛通電般地傳遍了她的全身。她低頭看,隻見條當地人叫作“放絲蛇”的劇毒小蛇,晃了晃呈三角形的頭,細頸子伸,短細短細的尾巴掃了掃,體紋色彩形同豔麗花瓣樣的蛇身子逡,就從她眼前消失了。
“蛇,放絲蛇!”慕蓉支恐怖地伸手指著毒蛇遊去的方向,驚叫聲,小腿肚上感到陣燒灼樣的劇痛,頭腦昏,跌倒在包穀地裏。
袁昌秀頭個聽到慕蓉支的慘叫,她扔下手中的鐮刀,撲到慕蓉支身旁,搖了搖小慕的頭,見她閉著眼睛,胸脯起伏著,兩手害怕得直發抖,額頭上沁出片細密的汗珠,答不出話來。袁昌秀架起她來,就要背到韓家寨去。
聞訊趕過來的幾個社員,聽說慕蓉支被放絲蛇咬了,都有些手足無措。其中個老農,稍有些經驗,他招著手大叫:
“放下,放下小慕,快用繩子紮住她的傷口上頭,快,血流到心頭去,人就沒救了!哎喲喲,這是咋搞的嘛!點也不留神。氣候悶熱的日子,放絲蛇最活躍了!莫非連這還不曉得?”人們又陣慌亂,袁昌秀疾忙放下小慕,轉身問:“誰有繩子,布條?”另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說:“被放絲蛇咬傷,用繩子、布條縛紮靠不住。聽上輩人說,非用姑娘的長頭發縛紮不可!”袁昌秀聽到這說,慌張地問這當兒,到哪去找長頭發?”哪個人身上會帶著長頭發呢,誰也沒有。人們都急得跺腳,七嘴八舌地大聲嚷嚷著,吵成團。昌秀急中生智,忽地想起了什麼,她伸手抓,把自己那兩條長及腰肢的長辮子抓在手裏,尖叫聲:
“快來,把我辮子剪下來!”個年輕婦女哭喪著臉說;“誰帶著剪子呀?”“用鐮刀割,快!”袁昌秀毫不遲疑地大吼聲。
那中年社員應聲上前,“刷刷”兩鐮刀,把袁昌秀兩條烏黑的長辮子割斷下來。人們又窩蜂圍住了慕蓉支,幾個婦女七手八腳撩起小慕的褲管,袁昌秀在老農迭連聲的指點下,先在小慕已經發腫發紅的小腿肚傷口上方寸處牢牢地作了縛紮,而後又在她大腿上作了縛紮。
剛剛紮完,人群裏不知哪個叫道:“快背她回寨子去,叫赤腳醫生搶救!”又有人粗聲提醒大家說,“要快呀,給這種劇毒放絲蛇咬傷,縛紮了也隻管四個小時!”袁昌秀急得滿頭大汗,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輕輕架起小慕,就把她背起來,往韓家寨飛跑而去。
“慕蓉支給放絲蛇咬傷了!”這信息眨眼間傳遍了整片田土,人們顧不得幹活,紛紛提著鐮刀,蜂擁般由各條小路向韓家寨上跑來。誰都曉得,旦被放絲蛇咬傷,都有生命危險,搶救不及時,就要喪命的。人命關天啊,誰不心焦?誰不關切?
嚴敏聽到這個消息,看到人事不省的女兒,急得臉色發白,連聲叫著:
“送醫院,送醫院!找赤腳醫生!”多年來在上海的大醫院當護士長,她也有些醫療知識,可是在上海大醫院裏,很少見被劇毒蛇咬傷的病人,也不知怎麼對付隻有當地才見得到的放絲蛇了。她隻能基於般常識,讓慕蓉吱躺在床上,用手在傷口四周向傷口擠壓,想將含毒汁的血液和淋巴液從傷口處擠出來。可時間太短,時還擠不出來。
真是不巧,韓家寨的赤腳醫生去縣醫院參加培訓班,要兩個星期之後才能回來,不但沒醫生,連嚴敏所想要的鎮靜劑、青黴素也沒有。
整個集體戶大祠堂裏外聚滿了人,大家都在探詢、焦急,可誰也沒辦法,隻好你言我語地出著主意。
從磚瓦場上看到人群湧回山寨而趕來的袁明新大伯,衝到大祠堂跟前問了情況,抖動著胡子高聲叫著:
“快去請韓德光呀,放絲蛇咬傷,隻有他治得住。”人堆裏有個聲音說:“德光大伯今天早上坡去了,找不到!”“唉!”袁明新狠狠地跺了跺腳,皺眉頭大叫著,“昌秀,昌秀!快套馬車,定要在兩小時內送到醫院!”昌秀應聲剛要走,急急忙忙從包穀地裏趕回寨子的程旭,忽然從小木屋子裏跑出來,用很少有的大嗓門問道:
“病人在哪兒?”“集體戶裏頭!”好幾個人告訴他。好些人都留神盯著他,看他有什麼辦法。
他抬手說:“不能裝馬車。病人顛簸,血液流到心髒裏,頃刻間就要死!”“那你說怎麼辦?”有人大聲不客氣地問。
程旭並沒答話,手裏捏著兩個小瓶子,衝進了大祠堂慕蓉支寢室。
嚴敏皺緊了雙眉,兩眼含淚,正又急又愁地盯著女兒,看見程旭進來,怔了怔。程旭把管小瓶子遞到嚴敏跟前,說:
“快讓病人吃!”嚴敏接過小瓶子,眼前亮:季德勝蛇藥片!她知道這種蛇藥的用法用量,立即倒了溫開水,找來兩根筷子,撬開女兒的嘴,把藥片壓碎,送進女兒的嘴裏。
這當兒,程旭分別把慕蓉支身上兩根趣緊的長辮子各自放鬆了幾秒鍾,然後再紮緊。見護士長已把五片季德勝蛇藥片送進慕蓉支嘴裏,程旭俯下身子,低下頭,毫不猶豫地用嘴對著慕蓉支的傷口,直接用口吸吮傷口內的含毒血液和淋巴液,他小心翼翼地吮吸了幾次,將吸出液吐在地上,而後仔細看了看傷口,小腿肚上的紅腫青紫已經褪了些,也不再流出稀薄的血水了,程旭又拿出了另個小瓶子,從裏麵倒出些土黃色的粉沫,放在嘴裏用唾沫沾濕,而後塗敷在傷口周圍的腫脹處。
殳神貫注地做完這切之後,程旭直起腰來,從緊張狀態中恢複過來,他不由得舒出了口氣,淡淡笑說:
“這下沒危險了。過十分鍾,就可以把止血的辮子解下來。”圍著凝神屏息地看他的人們,聽他說得這麼肯定,都似信非信地仰臉瞅著他。
嚴敏見他額頭上滿是汗,又出了這麼大的力,盡管女兒還沒醒過來,她心頭還是很感激,不由得主動對他說:
“真難為你了,看你,都急出汗了。快坐下歇歇。”程旭也不客氣,在條板凳上坐下來,目不旁移地注視著慕蓉支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從他的臉上神色,看得出他對還未醒過來的慕蓉支異常的關注。每當躺在床上的慕蓉支有點些微的動靜,鼻翼張翕,或是展眉,伸臂,程旭的兩條眉毛就會倏地蹙在起,眼睛睜得老大,緊張地盯著她,目光裏透出強烈的焦灼和關切。這切,當然都絲毫不漏地收入嚴敏的眼底。她心中說,這個人,真是愛著慕蓉支的。此時此刻,明顯地察覺到這點,嚴敏卻毫不感到怨忿和氣惱。
程旭不但會育種,竟然還能救人,嚴敏真覺得驚奇,她忍不住問:
“還有必要找醫生嗎?”“不必找了。”程旭又次肯定地說。
嚴敏拿起季德勝蛇藥片,端詳了眼,說:“這個藥我知道,你是從上海帶來的。那個小瓶子裏的,是什麼藥呢?”“種土藥。”程旭簡單地答。
“土藥。”嚴敏有點狐疑,“能保險嗎?”“能保險。”程旭的口氣還是肯定的,他見嚴敏臉上的神色仍有些慌亂不定,舉起手中的小瓶子說,“護士長,你放心吧,這是專門治被劇毒放絲蛇咬傷的土藥,靈得很!是德光大伯送給我備用的。”韓家寨上的社員,聽說這是韓德光送給程旭的藥,也都麵露喜色,相信他的話了。德光大伯在韓家寨,是個出名的會治放絲蛇毒的老農。因此,屋內圍觀的人們便輕聲議論著,把叫人放心的消息傳到屋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