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兒轉臉看去,隻見燒窯師傅袁明新大伯,眯眯含笑地在石山頂上站著,俯身望定了薛斌。

薛斌怔了怔。仰起臉來,才看到個滿身粗布衣的老漢,居高臨下地在朝他問話。他的心頭不由得有些惱火,這個鄉巴佬,傻嗬嗬地想問什麼呀。他正尋思著想冋話,姚銀章已經搶在他前麵了。

姚銀章把手向袁明新揮,沉著臉說:“袁明新,薛主任在講話,你胡亂插杠子幹啥?真不備規矩,有話等會後再說!”“嗨嗨,我不懂規矩!”袁明新淡淡地笑,晃了晃腦殼說,“實話同你說,鄉巴佬也沒得那麼多規矩。我坐在這塊石頭上,眼巴巴地聽薛主任講了陣,越聽越迷糊,聽不懂他的話,還不興問嗎?”在韓家寨大隊的莊稼人中,袁明新大伯是個有威望的人,姚銀章拿著他也無奈何。見他執意要發問,隻得把他當個不識時務者,狠狠地瞪了眼。

薛斌見狀,隻得拿手點著袁明新,和氣地說:“這位老伯,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會後我們個別交談,好不好?”“要不得!”袁明新固執地搖了搖頭,放大了聲音說,“我這問題,和大家都有關聯!”“那、那你要問什麼?”薛斌不知這個老漢要問些什麼,呐呐地問。

袁明新大伯在石山頂上直著腰,聲氣洪亮地說:“瓢兒塊田頭的良種,明明是程旭和韓德光兩個人育成的。你薛主任講話,為啥隻提程旭的功勞,連韓德光的名兒也不提呢?不提名還罷,你那話語之中,為啥處處貶到韓德光呢?”針刺中了薛斌的要害,薛斌臉上勉強浮起的笑容倏然消失了。問題提得尖銳而又突然,善於詞令的薛斌,時也不知如何回答了。隨著薛斌的臉兒變色,遠遠近近的田埂上響起片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聲。薛斌趕緊佯作鎮定,緩緩地轉過身來,揚起眉梢,問姚銀章:

“老姚,這是怎麼回事啊?”姚銀章聽見袁明新問出這樣幾句話來,早已經惱羞成怒,氣得七竅生煙了。他怒衝衝地向袁明新嗬斥道:

“袁明新,你今天多喝了幾杯酒不是?整個韓家寨大隊,誰不知道韓德光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借育種為名,貪汙糧食,糟踏水田。這些事,早已在前幾年批臭了的,你莫非不知道?今天這些優良品種的育成,是程旭辛辛苦苦的鑽研成果,你想借此抓來給韓德光臉上塗金抹彩啊?你想為韓德光翻案嗎?袁明新,你莫活糊塗了,立場站到哪兒去了?”這番氣咻咻的怒斥和恐嚇,點也沒嚇倒明新大伯,他從腰裏摸出煙杆,用煙杆腦殼指著姚銀章說:

“我的大隊主任,今天你想手遮天,指著牛屁股硬說是馬呀!跟你講,當著田壩裏幾百上千個人,我要和你辯清楚,到底是哪個話對。你以為肩上有塊大隊主任的牌牌,壓得倒我呀?不成,大貓再凶,還有它啃不動的岩石哩!我親眼所見,瓢兒塊的良種,是韓德光、程旭兩個人起育成的!”“就是,我也有證據!”袁昌秀站在石山的半中間,也用尖嗓門給她爹助威。

二隊隊長韓忠鼎和他兄弟韓忠文,也跟著嚷嚷:“我們生著眼睛,都看到的,良種是德光大伯帶頭育的!”富裕中農韓德才,也搖頭晃腦地說;“說話得憑個天理良心,程旭育良種,倒確實是在韓德光的指點之下搞起來的。真有人那麼狠心啊!事情成了,想把韓德光撇到邊去。這咋個要得呢?當真想口把天咬下來?胡扯噢!”這些人理直氣壯地說話,整個田壩裏就像受了驚擾般,原先歡騰喜悅的氣氛,眨眼間掃而光,代之而起的,是陣陣竊竊私議和互相詢問。慶賀良種收獲的現場會,變成了爭執誰是榮譽獲得者的吵嚷。這情形比原先預料的現場會,顯然更有刺激性。本大隊和外隊、外社的人們,紛紛往前走來,想聽清爭論雙方的每句話。

慕蓉支的神經跟著抽緊了,臉上也顯出些緊張之色。她意識到,現場會上的鬥爭,已經拉開了序幕。她把眼睜得老大,密切注視著會上形勢的發展。

姚銀章萬沒想到事先安排得好端端的現場會,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有些惶悚地向薛斌瞥了眼,薛斌正用責難的目光盯著他,他的心頭緊,咬了咬牙,知道在這個當口,定要頂住。幸好事前已經說服了程旭本人,姚銀章內心深處有底兒,還穩得住勁。

他把臉沉,眼睛瞪出來,伸出右手朝袁明新那幫人劃了個弧形,聲色俱厲地說:

“怎麼怎麼?你們個個都要破壞現場會是不是?你們都想叫韓家寨大隊在兄弟社隊麵前丟臉嗎?玻?我早說過了,今天是推廣良種現場會,和這個會內容無關的,都到會後再說!你們個個跳出來,用意何在?居心何在?韓德才,你是個富裕中農,往天熱心趕流流場,今天也要來湊熱鬧嗎?”“富裕中農怎麼了?連話也不準講嗎?”韓德才見姚銀章當眾朝他出氣,也不高興了,他直著脖子說,“你不準我講話,拿線把我的嘴巴縫起來嘛!”“哄”聲,韓德才的話,引得眾人陣大笑。

“蓄意破壞的話,就是不準你講!”姚銀章陰沉著臉,點也不笑,他盛氣淩人地說,“講了你脫不了爪爪!”木瓜樹公社主任伍國祥,早隨薛斌到了韓家寨,來到現場會上之後,直沒開過腔,此刻他默默無言地走到姚銀章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心靜氣地說:

“群眾有什麼話,讓他們放膽說嘛!不必去壓製他們,老薛,你說是不是啊?”薛斌被伍國祥逼著表態,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嘴巴張了張,才尷尬地點點頭說:

“是啊是啊!”“這才像話嘛!”袁明新大伯說,“我們說點事實,也算是破壞嗎?姚銀章,你咋個總喜歡用大石頭壓人呢!不讓人說話,你心頭才舒坦,是不是呀?我說程旭育種,是和韓德光同搞的,有我的道理。程旭他個上海來的青年人,點也不懂莊稼活,是韓德光手把手教會他的;程旭育種需要的種子,想了解的天時、水源、地情,是韓德光告訴他的;程旭育良種,大隊沒撥水田給他,是韓德光和二隊長忠鼎講好了,撥出了這塊瓢兒形的田土……”“好了好了,別瞎胡吹啦!”姚銀章粗暴地打斷了袁明新的話,不客氣地道,“袁明新,這個大隊的情況,是你熟悉還是我熟悉?韓德光問題沒解決,現在仍是個監督勞動的對象,他整天為生產隊放牛放馬割草,什麼時候和程旭同育種啊?你編排故事,也編不圓啊!袁明新,你還是乖乖地燒你那磚瓦去吧!”“這話才說到要害處了!”袁明新點也不為姚銀章那些挖苦、諷刺的話動怒,他顯得既認真又固執,但又絲毫不願讓步,平時那股喜歡說說笑笑的脾氣,連影子也不見了。他用粗重的聲音說,“良種,是韓德光和程旭堅持工餘飯後時間搞出來的,甚至還是避開人悄悄地搞出來的。做這樣的好事,為啥要避開人啊?怕有人借故整他們唄!姚銀章,你不是說最了解大隊裏的情況嗎?好嘛,我和你三個銅錢放兩處,是,二是二地來擺擺!你說說,程旭育良種,是什麼時候起始的?他試驗良種,有幾年了?他碰到了哪些難題?你大隊主任,給過他些啥支持?你幫助他解決了哪些困難?你給大家都介紹介紹嘛。開現場會,不就是要介紹嘛,你說呀!”袁明新的責問,像顆顆炸彈,接二連三地扔到姚銀章跟前,姚銀章的臉陣紅、陣白,氣得他嘴皮子直發抖。看袁明新今天的氣勢,他暗自曉得,對方是有準備的了。眾目睽睽之下,姚銀章又耍不開花招,他隻得把手揮,撇了撇嘴道:“好,你袁明新就是要給韓德光翻案!誰不知道,你和韓德光是合穿條褲兒的。你、你……我今天不跟你多鬼扯,程旭做出了成績,你們妄想借牝來奪頭功了,我告訴你們,想爭榮譽,辦不到!陳家勤,小陳,你出來,給大家說說,程旭是怎麼樣育種的,用事實好好把這個鬧翻案的老家夥駁倒!”陳家勤被姚銀章點到名字,如同被揪住了耳朵,不想出來,也得走出來。他明知道,姚銀章招架不住袁明新的攻勢,故意虛晃槍,把這個難題推給他。站到前麵去說話嘛,陳家勤實在說不出個二三來,他根本不知道程旭育種的過程,更別談那些細節了。可不站出去,又不行,田壩裏好些人,都已經眼瞪瞪地盯著他了。

陳家勤畢竟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辯論場合經過番搏鬥的,他硬了硬頭皮,抖擻精神,幾大步走到石山前,向滿田壩掃視了眼,拉開嗓門道:

“我們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到韓家寨大隊的那些天裏,和貧下中農促膝談心,天天相處,很快就知道,高寒山區由於沒有優良穀種,低產歉收的情況。這種情況,般的知青聽了,也就算了。可是有心人程旭聽了之後,他就生了心,發誓要在貧下中農再教育下,育出個良種來。程旭和我,是中學時代的老同學了,他的脾氣我熟悉,隻要迷上了件事,那就會發瘋似地去幹,沒日沒夜、廢寢忘食,不管是風裏雨裏,還是泥裏水裏,不管是炎夏還是寒冬,他都在為培育良種付出艱辛的勞動。今天,眼看良種育成了,有人竟想來搶奪頭功,爭這個榮譽,妄想達到他們卑劣的政治目的,真是不知天下有羞恥二字,叫人氣忿難抑。我認為,這不單是爭奪榮譽的小事情,這是個翻案的陰謀。大隊革委會,必須帶領全大隊革命群眾,給予迎頭痛擊……”陳家勤慷慨激昂,有條不紊地娓娓道來,隨著話意的進展,他越說聲音越大,越說越有勁兒,話語的鋒芒,直向袁明新刺去。人群裏,有些人在悄悄打聽,這是誰?有些人在暗自思忖,這個知青會講話。姚銀章和薛斌,眼見陳家勤登場,就把尷尬的局麵扭轉過來了,臉上也露出了絲絲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