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明新大伯見陳家勤出了場,七說八說,話裏的刺就朝他刺過來了,而且還滿像回事。他待陳家勤說完話,伸手指著陳家勤說:
“你這根浮根草,你……”“你不要罵人!”陳家勤也用手指著袁明新,不等他把話講完,就厲聲打斷了他的話,“罵人也能參加辯論嗎?我實話對你說,罵人的人往往最無理!”袁明新萬沒想到陳家勤竟然這樣狡詐,他氣得兩腮鼓了起來,眼睛直瞪瞪地盯著陳家勤,嘴裏呼呼地直出粗氣,怎麼也說不出話。
姚銀豐、沈兆強幫人,湊合在起,嘶聲拉氣地怪叫著:“罵人的家夥滾開點!”“不許罵人的家夥說話!”這邊的人叫吼,韓忠鼎、韓忠文那邊的人沉不住氣了,也跟著拉開嗓門吼起來:
“不要亂吼亂叫!”“不許搗亂!”“把帶頭叫的人拉出來!”兩下裏這麼吵嚷,你句,我句,叫嚷聲、呼喊聲、粗吼聲,形成了股喧嘩嘈雜的氣勢。現場會出現了陣混亂。
袁昌秀尖著嗓門,揮著雙手,不停地招呼:“靜靜,靜靜,有話個個說,不要吵鬧”她的話被陣喧嚷淹沒了。
外來的千部和社員,不了解韓家寨大隊的情況,很可能被這陣爭吵和嚷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會以為真有人在那裏爭榮譽,或是鬧派性。韓家寨本大隊的寨鄰鄉親們,集體戶的上海知識青年們,是知道底細的呀。誰不記得,姚銀章在群眾大會上惡狠狠地批評程旭?誰不記得,姚銀章公開勒令程旭停工反省寫交代?現在姚銀章竟然無恥之尤,說出這樣的話來,誰又不知他是想貶韓德光,達到自己的目的呢!叫人吃驚的是,陳家勤這個知青,竟敢當著幾百上千個人的麵,憑著嘴巴兩層皮說瞎話,而且表現得那麼鎮定,這就不得不叫集體戶裏最知情的青年們覺得,這個人實在不簡單了。尤其是慕蓉支,聽陳家勤振振有詞地說出那麼句句話,她都替他臉紅、心跳,感到汗毛管根根豎起來,直想嘔吐。可這個人的表情,卻像是在說最真誠的話樣。哎呀,世上真有這樣卑劣的人,真有這樣耍弄詭計的家夥啊!慕蓉支來非常鄙視陳家勤,二來暗暗地為程旭捏了把汗,麵對這麼陰險毒辣的家夥,程旭能戰勝他們嗎?現場會開到這時,慕蓉支已經完全看清了雙方的陣容,明白了雙方的意圖。社會上政治鬥爭的帷幕,在她麵前淋漓盡致地拉開了。她感到了鬥爭的尖銳複雜性,她意識到這場鬥爭是光明和黑暗的搏鬥。她覺得自己更懂事了,更明白事理了。她感到內心中的愛和憎在增長,她感到體內的熱血在沸騰,她渴望著投身到這場鬥爭中去,她多麼希望,代表正義和光明的方取得勝利啊!可會場上那麼亂,簡直吵成了鍋粥,現場會究竟將怎麼發展,如何收場呢?
正在慕蓉支惶惶不安地擔心時,公社主任伍國祥個箭步跳到了高處,張開雙臂,用震動整個田壩的嗓門叫道:
“雙方都停下來,聽我說幾句。你們光顧著吵吵嚷嚷,還顧不顧外社、外隊來的客人啦?會還沒開完呢,良神大家都看見了,可育種的主人程旭,好些客人都還沒見過呢!我建議,請程旭走出來,讓他自己講講,這個四分田地的良種,是怎麼培育出來的……”伍國祥開頭幾句話,有些人沒有聽明白。最後那句請程旭當眾講話的建議,漸漸靜下來的人群都聽見了。外隊外社來的幹部社員,齊聲喊著請程旭站出來講話,不少人拍著巴掌歡迎。爭執的雙方,也致都同意程旭當眾講講培育良種的過程。
姚銀章笑吟吟地對大夥說;“伍主任的建議,我舉雙手讚成。程旭,程旭,你站出來給大家細細講講,良種是怎麼育成的吧!”鬧騰吵嚷的田壩裏,就像海上陣浪頭過後,恢複了平靜樣,又靜寂下來。人們的目光,都望著石山那兒,想聽聽程旭怎麼說。
程旭從現場會開始時,就坐在三角小茅棚子裏。會場上的情形,他看得清二楚。聽到公社伍主任建議,他走出了三角小茅棚子,走到了石山跟前。
他的臉是嚴峻的,神態是莊重的,舉止是沉著的。不論是集體戶裏的上海知識青年和嚴敏,不論是韓家寨大隊的社員群眾,不論是外隊、外社的幹部、社員,誰都看不出他的行動有什麼特別之處。由於他做出了這麼大的成績,人們向他投來羨慕、欽佩的目光;由於剛才那場陡然而起的爭執,人們又都期待著他快些講話。這時候,各種人物的心理都是複雜的。袁明新、昌秀、忠鼎、忠文那些人,臉色是鎮定的;薛斌、姚銀章、陳家勤這些人,臉上的神色是得意的;更多的人,都還不知道他將講些什麼,心頭是焦急的。
唯有慕蓉支,預感到程旭處在這場鬥爭的中心,將來的命運必定是布滿了坎坷的。她大睜著雙明朗溫和又有些潤澤的眼睛,懷著股特殊的情感注視著他。她想,他會講很多,講很多實事求是的話,他不可能昧著良心,指著白粉說是墨……人們也都想細細地聽聽培育良種的詳細過程,眼巴巴地望著他。
秋天的風從山野裏吹來,帶著很深的涼意。好些人的衣襟、頭發被吹了起來。天空中幾片灰色的雲,在飄忽,在緩緩地移動。從山林裏,傳來什麼鳥的叫聲,嘰嘰喳、嘰嘰喳的。程旭說話了,話語出奇地簡單、明了,他錚錚有聲地說:
“從下決心育種的那天開始,我就知道,在韓家寨搞育種,不單是場生產鬥爭,而且還是場政治鬥爭。今天,良種育出來,這場鬥爭並沒結束,反而在繼續發展!在這兒,為什麼會發生剛才這樣的爭論呢?就是因為有人要借著這件事,達到自己卑鄙的政治目的。”說到這兒,程旭停下了。有人不耐煩地追問著:“你說明白些,是哪些人要這麼幹?”人群裏響起片讚同聲。
“說吧,程旭,好好地把想要搶奪你榮譽的人揭露出來。”陳家勤在程旭身後,鼓勵地催促著。他嫌程旭的開場白不夠鮮明。
程旭吸了口氣,提高了聲音,爽快地道:“好,我說,我就說!你們都能保證,讓我把話順順當當地說完嗎?”“能啊,”姚銀章坦然地高聲說,“誰也別想打斷你的話,你大膽說吧!”程旭定了定神,開始說話了。他先從韓德光在“文化大革命”前接受柯竟書記的指示搞育種說起,他說韓德光花了力氣、下了勁,沒有把良種育出來,他說韓德光在“文化大革命”中,為此挨了枇鬥,還有人說他貪汙種子,說他是大走資派的走狗、爪牙慕蓉支的心“咚咚咚”擂鼓般地跳動著。她不知道程旭說這些是為了什麼,是批判韓德光文革之前的錯誤呢,還是讚揚他。在他的話中,時還聽不出他究竟站在哪邊,他好像是在敘述往事,好像是在給人們講著第三者的經曆。不過有點慕蓉支很奇怪,程旭是六九年初到韓家寨來插隊落戶的,在這之前幾年中的事情,他怎麼會了解得這麼清楚?好像他自己經曆的樣。慕蓉支和其他知青,也聽說過這些事,他們聽過之後,便置之腦後了。為什麼程旭把這些事情,記得這麼清楚呢?而且連細節都了解得那樣仔細。啊,他現在又說些什麼呢?他在說和韓德光第次認識時的事情,這件事,慕蓉支也沒聽他講過,他講得多有感情啊。慕蓉支情不自禁地走前了幾步,目不轉睛地盯著程旭。
程旭堅毅的臉上煥發出青春的光彩,他那對炯炯有神的目光,像火樣閃亮。他沉靜而又有條有理地說著,偶爾不自覺地伴著幾個有力的手勢。他說出的話,像有股無形的磁力,把每個人都吸引得凝神聽著。
田壩裏,有對漂亮的金畫眉雀兒飛落在田埂上,也沒人去注意。
姚銀章聽到這兒,已經敏感地察覺到程旭的話味道不對了。他張開嘴,故意大聲地幹咳了幾下,陳家勤轉臉瞥了他幾眼,無可奈何地攤開了雙手。姚銀章覺得不千涉不行了,他衝前幾步,打斷程旭的話說:
“程旭,你隻要把良種是誰育出來的這點說明,就成了。不必把話題扯開去!”程旭隻是瞅了他眼,點點頭,繼續往下說。
姚銀章還想幹涉,伍國祥朗聲截住他說:“老姚,你不是說讓程旭把話說完嘛!”姚銀章被將了軍,隻得在伍國祥眼光逼視之下,退後了兩步。
姚銀章的插話提醒了程旭,既然亮明了自己的態度,就不能再慢慢往下說了,否則,他們總要出來阻止的。他斷然結束了講敘和德光大伯認識的過程,向前邁了步,用平時少有的洪亮聲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