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旭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他有些恍惚、拘束,不過坐下之後,他倒是吃了個飽。說實在的,三年來的揷隊落戶生活,他還沒吃過這麼好的飯菜呢。但他還是吃得很快,劉素琳告辭不久,他也吃飽告辭走了。客人隻剩下周玉琴個了,嚴敏麵微笑著招呼玉琴多吃菜,麵隨便地與她聊著,問她對今後的生活有什麼打算,周玉琴毫不作難地答道:“什麼打算?總是盡力爭取離開韓家寨罷!”“那麼,萬你和章國興將分在兩個地方,怎麼辦呢?”嚴敏關切地問。

對於自己和章國興的關係,周玉琴從沒掩飾過。但嚴媽媽主動問起,這還是第次,她不由得漲紅了臉,說;“嚴媽媽,你不要擔心我和小章的事兒,好也罷,散也罷,都要取決於命運的安排哩。”說完,她擱下碗筷,道謝了聲,匆促地離去了。

嚴敏和慕蓉支對這頓飯吃得這麼沉悶,感到有些掃興。但是,母女倆顧不得細想了,因為第二天嚴敏就要走了,還有好多瑣碎的事要辦理。

第二天下午,是個陰天。嚴敏吃了個飽,告辭了韓家寨上的幹部和社員,告辭了女兒的好友袁昌秀家。直率樸實的袁昌秀,編了隻竹篾船形提籃,提籃裏塞滿了核桃、毛栗,還有四斤多糯米粉,硬要叫嚴敏帶到上海去請家人嚐新。嚴敏推辭不過,收下了。集體戶的知識青年們,個個都同嚴敏道過再見了。

火車是傍晚時分經過韓家寨十幾裏遠的小站,必須在三點多鍾就上路。慕蓉支左肩挎著背包,右手拎著提籃,陪著母親走出了韓家寨。

離開韓家寨有半裏路了,嚴敏仍然走得很慢,左顧右盼的,好像總覺得忘記了什麼東西。慕蓉支不知媽媽為什麼心神不定,輕聲問:

“媽媽,忘記什麼了嗎?”“沒、沒有。”嚴敏答著,又回頭朝山寨上看了眼。嚴敏不好跟女兒講,所有的知識青年都向她道過別了,她想,程旭也會來向她告別的,可是這個年輕人直到現在還沒出現,顯然,他並不想來同自己道聲再見。這本沒有什麼,可嚴敏內心深處,卻總覺得有些遺憾。

離韓家寨越來越遠,走出三四裏地之後,綠樹遮掩下的韓家寨已經看不見了,嚴敏確信程旭再不可能來向自己道別了。這時候,她才發現,女兒曾經看中的這個對象,已經在她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容易抹去了。她覺得自己仿佛對不起他,又好像欠他點什麼,再仔細想呢,她乂覺得自己做的都對。那麼,心上為什麼有些茫然呢?嚴敏在山路上檢點起到山寨以後的切行動和話語來了。

媽媽不聲不響,慕蓉支也默默地陪伴著母親向前走。不知怎麼搞的,她也沒有什麼話給媽媽講。該叮囑的話,媽媽這兩天裏都關照了又關照,講了好些遍了。她要女兒注意身體,搞好同誌間的團結,虛心接受再教育,勞動中量力而行,堅持學習。她還讓女兒春節回上海去,說到時給她寄車費來。能想到的,媽媽都說了。但最最重要的,也就是媽媽剛來時天天說起的,她和程旭的關係,媽媽句話也沒說,甚至點暗示都沒有。是不是自己答應過媽媽不同程旭戀愛之後,媽媽相信了自己,為了尊重自己,媽媽才不說呢?或者,媽媽也從事情的發展中,看出程旭是個好人呢?在程旭救活自己之後,媽媽的眼裏,不是也流露出感激他的神色嗎!在程旭當眾揭露姚銀章和陳家勤之後,媽媽不也說過,堅持實竄求是,是對的嘛!

慕蓉支隻能在心裏猜,她不敢向媽媽主動提起程旭。這些天裏,感情上的許多東西,又在年輕姑娘的心裏萌發複活起來。事情多,慕蓉支沒時間好好地分析,更沒對任何人說過,但有點她自己很清楚。躺在床上,她的眼前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出程旭生動的臉,和他那對炯炯有神的眸子。這預示著什麼呢?她說不上來……車站到了,買了票,離火車到達的時間沒有多久了,母女倆走到小車站的站台上來。嚴敏又開始叮囑女兒,注意這個,留心那樣,但是她仍然沒有提起程旭,慕蓉支覺得奇怪了。

正在這時候,程旭突然出現了。他手裏捧著大抱東西,氣喘籲籲地從鐵路軌道那邊跑過來。看見了她們,他先笑了。

慕蓉支很高興,她甚至驚異地發現,媽媽也很高興,母女倆不約而同地向程旭迎過去。慕蓉支隻是無聲歡欣地笑著,嚴敏帶著長輩的口吻說:

“你趕來幹啥?”“這給你,在路上吃!”程旭拿著手上大包東西,直通通地遞到嚴敏胸前,喘著氣說:“我真怕趕不上了,護士長,我直抄山路窮跑。

嚴敏低頭看,程旭送給她路上吃的,是十幾個又大又熟的金紅色的柿子。她忍不住笑了:

“虧你想得出!”程旭真誠地說:“護士長,我聽昌秀說,她已經送了你核桃、毛栗,想不出其他東西了。這是韓德才家園子裏那棵柿花樹結的,很好吃。這個老農民,種果樹栽菜蔬,很有辦法!

嚴敏“格格格”地笑了,慕蓉支代母親收下了程旭的禮物。程旭的舉動,使得媽媽高興,慕蓉支更覺得歡天喜地,她瞅著程旭說:

“謝謝你!”“該謝謝護士長,”程旭頂真地說,“在必要的時候,向我指出了該怎麼辦,這比任何禮物都珍貴!”聽了這話,慕蓉支心頭格登下,沉了沉。乍見程旭跑來,她腦子裏還掠過個念頭,火車開走之後,她和程旭將道走回去,路上,可以談談。可聽了程旭的話,她的這種希望被澆了大盆冷水。她感到失望、感到陣莫名的迷惘。聽了程旭這句含意不很清楚的話,顯然是可作多種多樣的解釋的。但是,慕蓉支卻執拗地把它理解為是對他們倆關係的種暗示。她心裏暗忖道,看來,程旭自從和媽媽談話之後,是下定決心割斷他們感情上的切聯係了!要不,他啥話不可以講,而非要這麼說呢?想到這兒,慕蓉支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嚴敏聽了程旭的話,信任地點了點頭,說。“這沒什麼可謝的……”她沉默片刻,望了望手表,火車正點的話,此刻該到了。但車站上還沒響鈴,證明十分鍾內車還不會到。她沉吟著,親切、低聲地對程旭說:

“小程,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懂事的年輕人,我相信你的話。你如果真正信任我的話,我得規勸你,有些事,你想到了、認識到了,要放在心裏,不要隨便對人講,要沉得住氣。你們年輕人,思想上可塑性很大,還沒有完全成熟,理解生活的能力,容易不全麵,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社會是複雜的,再說你的家庭、你本人,都很引人注目,這就更需小心、謹慎。失足,會成千古恨的呀!小程,這是我的真心話。”“確實,這是真心話,我理解的,護士長。”程旭聽嚴敏說出這番話來,知道這是她對自己的關心,像她這麼個四五十歲的人,能對自己說得這麼坦率,已經很不容易了。他莊重地點了點頭,答非所問地提出了個問題:“嚴媽媽,你年輕時代,有插隊落戶嗎?”嚴敏怔了怔,她年輕的時候,還沒插隊落戶這個詞兒呢。程旭怎麼糊塗到這麼個程度,連這點也搞不清了。嚴敏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