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年輕時,沒有插隊落戶。”“是啊,嚴媽媽,我們這代年輕人,走的路和你們當年是不同的,不同,點兒也不同!”程旭重複著,聲音放低。接著,他又說了段話,這番話,在以後的好些年裏,嚴敏時常回想起來。她的記憶不算好,可奇怪的是,程旭隻說過遍的這段話,她卻能牢牢記住。程旭邊思索邊說:“嚴媽媽,你們四五十歲的人,當年,也年輕過的,你們年輕的時候,肯定和當時四五十歲的人經曆得不同,想得不樣,是嗎?我們現在也樣呀,我們周圍的環境,我們經曆的生活,和你們當年不樣。請不要用上輩人世故的、挑剔的眼光來看待我們這代年輕人。你們想問題、想我們的時候,要替我們設身處地想想。你相信我們好了,有科學的馬列主義,我們定能在實踐生活中辨別真偽、明辨是非,走上光輝燦爛的大道!”嚴敏來不及答話,火車來了,晚點十幾分鍾。這幾年裏,差十幾分鍾算是好的了。
火車停穩以後,嚴敏上了車,找到了座位,從窗口探出臉來。小站隻停兩分鍾,嚴敏剛剛想說話,火車就開了。她伸出手招了招,對兩個年輕人說:
“再見!在上海再見!”程旭和女兒同舉起手來,隨著車廂的移動向前追著,嘴裏叫著:
“再見,媽媽!”“再見,嚴媽媽!”嚴敏分辯不出兩個嗓門了。望著女兒和程旭身後那蒼茫寥廓、連綿嵯峨的山嶺,嚴敏忽然感到陣惆悵。她的眼前浮現出韓家寨集體戶裏二十多個知識青年們的麵龐,個念頭跳出來:這些年輕人,什麼性格的都有,他們未來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呢?年兩年,三年五年、七年八年之後,他們的命運又將是怎樣呢?
嚴敏隨著火車汽笛的鳴叫,揉了揉眼睛,向小車站上望去。
遠遠的,慕蓉支和程旭並肩站在起,還向她招著手。車輪哢喳哢喳越駛越快,漸漸地,隻看到他們倆的身影變成兩個小黑點。終於,啥也看不見了。
火車拐彎了,抹濃重的灰雲遮住了遠方的蒼穹,迷蒙的群山掩映在地平線上。
九七八年五月起筆於上海九月草於貴州貓跳河畔十月完稿於上海九八年修訂於上海遙遠的貓跳河穀那是1979年,初秋時節的8月,有雨,是那種山鄉裏的霏霏細雨。貓跳河穀裏巳經涼爽下來。我接到封信,小信封,右下角印著《收獲》兩個手寫體的紅字。拆開信,信也是用印有“收荻”兩字的便箋書寫的。字跡是陌生的。兩三年以後,我知道這是《收蕕》的鄔錫康寫的信。信極簡提,隻是以例行的語言通知我:尊作《我們這代年輕人》巳閱,決定刊發於今年的第5、第6期《收獲》。望以後多加聯係。不需分鍾,我就把信讀完了。但這封信帶給我的喜悅、帶給我的激勵卻是重大的。記得是1978年的夏天,我在這偏遠得近乎蠻荒的貓跳河畔寫完了《我們這代年輕人》。深秋時節,回上海籌辦婚事時,我聽說《收獲》雜誌即將複刊,就把小說送了去。《收獲》雜誌的肖岱對我說:像你這樣聽說我們要複刊,送稿來的老、中、青作家很多。你拿來的又是長篇,我們人手不多,我們隻能按送來的先後順序處理,你恐怕得耐心點等。我表示有這耐心。79年元月,在上海辦完婚事,我便又回到了山高穀深的貓跳河峽穀,這是個小小的水電站,是我妻子工作的地方。而我那時,仍還是個知識青年。春天,妻懷孕了。她白天下廠房去上班,我呢,每天坐在石頭房子的小屋裏,守著張油漆剝落的三抽桌,書寫著新的小說。從四月日到七月廿四日,我已寫完了部二十萬字的長篇《風凜冽》。來怕山鄉的郵路上有閃失,二來我總還惦記著擱在《收獲》的那部小說。雖然我說過我有耐心,可時不時總要想:他們讀了我的小說,會不會用呢?這期間我休息了個星期,陪著妻去趕場,每天買回比往常多點的菜改善夥食,和電站上的老少職工下棋、閑聊、打撲克,逮魚,和妻散步去到附近的村寨,過安瀾橋,觀溪水飛瀑,采摘野花野果。或者幹脆坐在河岸邊的石頭上,仰臉瞅著兩岸的懸崖峭壁,傾聽貓跳河穀的流水聲拐著彎遠去、遠去。
從八月日起,我又開始書寫部長篇小說《蹉跎歲月》。白天妻上班我埋頭寫,夜間妻入睡了我拿張報紙罩住燈光也寫。每天節,寫得辛勞卻也順暢。夜半三更,妻翻身醒來,眯縫著眼睛對伏案苦思冥想的我說:“本交出去了,還沒回音。你新寫出本壓在箱底。這會兒,第三本又開始了,你總得等等人家看怎麼說啊!”不怪妻這麼說。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也總在忐忑不安地期待著關於《我們這代年輕人》的消息。
《收獲》的信,就是在這當兒來的。這封信鼓舞著我創作的激情。九月底,《蹉跎歲月》寫完了。遂而我又把它交給了《收獲》。
第二年,198.年,《收獲》上刊登了《蹉跎歲月》。出版社看到了我在刊物上連續發表的三部長篇小說,決定以三部曲的形式及時地出版。
讀者諸君定看出了我還沒寫下的那句潛台詞:我感激《收獲》!
啊!高高的苗嶺,奔騰著擋不住的洪流摘自苗族古歌苗寨槍聲“砰砰!”山嶺上忽然像放爆仗樣,響起了兩聲刺耳的槍聲,險些把坐在野柿樹上的隆開驚得跌落下來。
隆開愣神,忙坐直了身子,把吃剩下的碎蜜子往樹下丟,個骨碌站在粗大的樹身上,扒開擋住視線的野柿葉子,往槍響的方向望去。
他睜圓了眼睛看,忙又把身子往後縮,雙小手更緊地抓住兩邊的枝椏,擦出半個身子望著。
隻見坡腳邊有兩個人正往山嶺上跑,邊跑邊回身向後麵打著槍。遠遠地瞄,隆開就曉得,這兩個人不是紮旺大寨這帶的人。是紮旺大寨的人,整天在紮旺的山山嶺嶺上放牛的隆開準定認識。
他伸手往臉上抹了把,尖起嘴巴,又向兩個人後麵的山路上瞅:離兩個人不過百鬥十步遠,紮旺大寨上無惡不作的山主山魔王石朝山,殺人不眨眼的攆山狗李疤子,提著手槍,帶著幫拎著單針?的幫凶,喧鬧著、嚎叫著,氣勢洶洶地追趕著前麵兩個人。
“這兩個人是誰?山魔王為啥追他們?”隆開轉動眼珠,自己問著自己。
“砰砰”的槍聲陣陣地打破紮旺山嶺上的寂靜,隆開緊張地盯著眼前的情景。
前麵的兩個人正往隆開對麵的座山嶺上跑,敏捷地跳過荊棘、野茨叢,不時地弓下身子,躲避著後麵的槍彈。忽然,他們就勢趴在塊山石邊,接連瞄準向後麵打了兩槍。隨著槍響,石朝山身子晃,怪叫聲,抱著膀子,跌落到岩石邊,豬崽子似地滾到了塊低凹的石頭後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