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開焦灼萬分,他透過野柿樹葉的縫隙,兩眼滴溜溜地望著對麵的山洞。
山洞,山洞,……隆開熟悉這個山洞。剛開始被山魔王逼著放牛的時候,這個洞子是個豹子窩,哪個人走過,都遠遠地繞開去。後來,寒冬臘月裏苗家合夥攆山的時候,洞子裏的豹子給隆昌大叔打死了,豹皮子給山鷹王扒了去。從此,這個洞子裏就沒了豹子。可是,人們看見它,都不願走進去,生怕出意外。唯有啥都感到新奇的隆開,常常在洞子裏鑽進鑽出,熟悉的就像自己屋頭樣。
忽然,隆開的黑溜溜的眼睛裏閃出了寶石樣的光,那兩條眉毛舒展開了。他翹起嘴角,甜甜地輕輕笑,往手心裏狠狠地吐了泡口水,小心翼翼地向對麵看了眼,發現並沒人注意到他時,便緊緊抓住樹幹,嗖地下,飛快地滑下了野柿樹,跳到地上,頭也不回地鑽進了刺笆籠裏,不見了。
過了頓飯工夫,四個攆山狗吆三喝四地逼著五六個苗家百姓挑來了好幾挑沉甸甸的幹穀草,和籮筐幹雞爪辣椒。攆山狗們忙著把穀草紮成大把大把的草束,把雞爪幹辣椒串在草束上。
草束點燃之後,就被遠遠地丟到山洞口來。第束草落在洞口就熄了,第二束丟過去,火焰呼呼發響,會兒就燃大了。火舌舔著幹燥的穀草,趁著風勢噝噝地燃燒,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辣味。
穀草把把丟到洞口,火焰燒起來,又被大把的穀草壓熄,濃濃的灰白色的煙直飄進山洞裏去。幾個攆山狗被辣煙嗆得直打噴嚏。沒過會兒工夫,山洞口就被凶辣的濃煙完全罩住了。
“這回,他是老蛇鑽進竹筒筒,再沒第二條路了。哈哈哈!”山魔王石朝山得意洋洋地咧開被大煙薰得黑黃黑黃的嘴笑著。他左手提著槍猛地揮,橫條肉臉抽搐了下,叫道:“注意!防備他跳出來!”攆山狗們聽這話,都抓著槍臥倒了,注意著濃煙滾滾的洞口。好會兒,洞裏點動靜也沒有。
“哈哈哈!”山魔王咧開嘴大笑著,“諒你也不敢跳出來!弟兄夥計!”他喝叫聲,攆山狗們骨碌從地上爬起身,弓弓腰,高聲應諾。山魔王把槍洋洋得意地往洞口指:“這共黨不昏死過去,也已經無大力了。再強的人,哪裏禁得住這辣火攻?!給我衝進去,活活拖他出來,我要用他的血來祭袓宗!”攆山狗們嘴裏在答應,腳杆卻在往後退,生怕打頭陣。石朝山眼珠子彈,吼叫道:“狗雜種們,脹飯跑在前,衝鋒梭邊邊,哪個再退步,我當場殺了他!”這話果然生效,那些腳杆往後退的攆山狗們個個都不敢動了,泥塑木雕般地站著。
石朝山橫條肉臉上殺氣騰騰,他那雙怕人的眼睛轉了轉,忽然努嘴巴,把手揮:“叫他們過來!”他叫李疤子把那五六個挑穀草的老百姓趕過來。
那幾個老百姓被槍逼著,不知是咋回事。攆山狗們心頭暗暗高興,狐假虎威地在後麵用槍托推搡著。
“你,給我先進去!”石朝山指著個高大結實包大藍布套頭的老百姓說,他又把手槍指著個攆山狗你,跟在他後麵!”就這樣,個老百姓手裏舉著點燃的火把,後麵夾個拿槍的攆山狗,個接個向煙火彌漫的洞口走去,邊走邊捂著嘴巴,不住地咳著。
奇怪!
這次人影出現在洞口,根本沒人打槍。向裏走了好幾步,也沒動靜。攆山狗們戰戰兢兢地走著,不時“砰砰”地放著槍,槍聲震得山洞裏發出陣陣震耳的回聲。
石朝山聽聽洞內沒聲響了,槍不放了,可也沒見馬上拖出人來,不禁心頭生疑,叫道:“都死光了嗎?咋不把他拖出來?”話音剛落,個匪徒拖著槍,像條挨了腳踢的狗似地跳起來,個半跪蹲在地上,報告說:“幺爺,不好了,洞子裏沒得人!”“啥子?”石朝山像被人打了棒,發懵了。
李疤子聽說沒得人,領著幫攆山狗提著槍奔進山洞,手捂著嘴巴,揉揉辣出淚來的眼睛,借著火把的光四麵看了看,命令幾個攆山狗:“把穀草弄出去!”幾個被裹脅進去的苗家百姓走了出來。
攆山狗們陣忙亂,用腳踢的踢、踩的踩,用槍托搗的搗,不會,火熄盡了,煙也不飄了。洞子裏漸漸清晰起來。果真,除了他們這夥攆山狗,洞子裏沒半個人影子。
李疤子吃驚地睜大隻獨龍眼,跑出山洞,向山魔王報告:“幺爺,這家夥果真長翅膀,洞子裏確實沒得人!”石朝山氣得牙齒咬得格格響,他把槍往腰眼裏塞,用沒受過傷的左手順手給身邊個攆山狗記耳光這個洞是死洞還是活洞?”“曆來是個死洞,人都不願進去。”“幺爺,點不假。”幾個匪徒看見山魔王發威,都打著半跪,低下頭七嘴八舌地辯白。
李疤子也瞪著獨龍眼說:“是個死洞子,幺爺,我也曉得!”石朝山把眼瞪,眼珠轉,橫條肉抽動,突地拔出手槍,揮手:“給我進去搜,莫非他化成雀兒飛了不成!”說完領頭踅進了山洞。
山洞裏的濃煙散盡了,裏麵陰森空曠,動便有回聲。洞子有十幾丈深,裏裏外外搜遍了,啥子人也沒有。
攆山狗們又在地上找了半天,隻找到灘殷紅的血跡,其他什麼也沒找到。
石朝山氣得彈出眼珠狂喊:“我不信他就能飛了狗崽們,給我仔細地搜。
攆山狗們頓時四處散開,在洞子裏鬧騰起來,像群無頭蒼蠅似地,到處亂竄。李疤子特別賣勁,凡是可以踏腳的地方,他都爬上去,翻起獨龍眼巴登巴登地看了陣,忽然,他雙手抓牢塊突兀的岩石,驚叫道:“哎呀,幺爺,這裏有個暗洞!那共軍,肯定從這裏逃走了。”攆山狗們亂哄哄地窩蜂擁過來看。石朝山心裏窩著火,走上去抬手給個攆山狗巴掌:“都說是死洞!全是飯桶!”石朝山的眼裏露出凶光,他臉上橫肉鼓,厲聲叫道:“這共軍,逃得出這個洞,逃不出這個坡,他的腳早給打挵了。給我下道命令,叫紮旺大寨各個出外通道,統通封鎖,誰走漏了人,我就殺他的頭!”李疤子揮著手槍逼著幾個攆山狗往暗洞裏鑽:“追,給我鑽進去追!”攆山狗們陣慌亂,其中個不小心擠了石朝山下,石朝山皺眉,習慣地抬起手打人,手動,他的嘴巴不由咧,橫條肉臉陣抽搐,右膀上的槍傷痛入骨髄。他左手往受傷處摸,痛得他屁股跌坐在地上直哼哼。
窮凶極惡、驚慌失措的嘶叫聲,在洞子裏回響著。
攆山狗們朝暗洞裏追去了。
洞子的秘密隆開從刺笆籠裏鑽出腦殼,東張西望了陣,然後又個跳躍,衝出刺笆籠,鑽進了那鋪山蓋嶺、連天浪湧般的巴茅草叢。他那機靈的眼睛現出興奮的光采,撒開腿跑著,雙小手不停地分著眼前的巴茅草。
陰沉沉的天氣,使得山嶺上從早到晚都像黃昏。隆開憑自己的經驗,曉得現在是下半天的晚些時候。如果有太陽,那太陽已經落在西邊山尖尖上了。
他急匆匆穿過片巴茅草叢,拐了個彎,用小手撥開擋住自己去路的茨藜和荊棘,手上被刺劃破了,他也沒覺得。
此刻,他的腦子裏隻有個極簡單、極明確的念頭。被圍困在山洞裏的人是個解放軍,解放軍是幫我們窮苦人的,是好人。如果他被山魔王抓去,定會被山魔王殺死。山魔王石朝山家的規矩,抓到個人,就是“打二吊三開刀,弄得興起就破膛”。隆開是親眼看到過的,四鄰八寨交不起租穀的老幹人,被石朝山抓來,用藤條鞭子抽得血淋淋的在沙地上滾,破裂的傷口摻進了沙子,那疼痛啊,看見的人都心裏打怵。要不,就把抓來的人吊在他家院壩頭那棵百年老槐子樹上,把人的手骨頭都吊斷。最凶殘的要算是開刀破膛了。山魔王說聲破膛,攆山狗就把人按倒,刀把人的肚子破開,還用鐵鉤子抓出心來隆開親眼見過這些血腥的暴行,他曉得,這個膽大異常的解放軍打傷了山魔王,打死了兩個攆山狗,要被山魔王抓到,肯定要被山魔王破膛鉤心。這麼好的個解放軍,專門和石朝山作對的人,決不能讓他被山魔王抓去,決不能!
隆開的血在往頭頂上衝,他是個倔強的娃崽,平時,要幹個啥事,就定要幹成,幹不成他就吃不下蕎粑,睡不穩覺。
隆開穿過紮人的荊棘和茨藜叢,直衝到塊房子那麼大的山岩邊上。這山岩青虎虎、黑鬱鬱的,看去像隻大貓?的屁股。隆開回頭望了望,四周除了巴茅草和刺笆籠,個人影子也沒有。他個轉身,繞過了大山岩,爬上了山岩後頭條窄。
他又在窄縫裏三鑽兩鑽,鑽到個從來沒人來過的陰濕角落,俯下身子,伸手撥開幾叢壅得嚴嚴實實的刺笆籠籠,眼前出現了個能容兩個人鑽進鑽出的洞子。這個洞子裏經常逡著老蛇和和咬人的蟲子,大熱天鑽進去,涼快是涼快,可準得咬著。現在雖然是春天,可老蛇也醒轉來了,危險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