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為了救解放軍的性命,隆開是啥都舍得幹的。他向黑洞洞的洞子裏望了兩眼,鼻子收了收,把身子弓,頭縮,就鑽進了這個窄窄的山洞。
見天在山坡上放牛爬山鑽洞子的娃崽,除了鍛煉出副堅強不倔的性格,還比任何人都熟悉紮旺山嶺上的明山暗洞。不用點葵花杆,不用帶火把,隆開利索地穿過潮濕的發著酸濕味兒的洞子,腳高腳低地直往前闖。不提防腦殼撞在塊突出的石頭上,額頭上頓時撞得生痛生痛;隆開眯起眼睛,嘴裏吸了口氣,伸手摸摸撞疼的地方,隆起了個圓鼓鼓的腫塊。
但他立刻想到了自己鑽這個洞子是為的啥子,便咬牙又往前走。走了段,必須蹲下身子,步步往前爬,走得慢了,心頭火燒似地焦急。隆開的膝蓋搓在堅硬冰冷的岩石上,像被針紮火燙似的。可是他擰起眉毛,喘著氣,昂著頭,步不停地繼續向前爬。
也不知爬了多久,隆開身上出了身透汗,鑽到了那解放軍被困的山洞裏。
原來,那洞明起是個死洞子,可在半壁上塊突出的山岩後麵,還連著個沒人知曉的暗洞,僅夠個人擠著進出。不爬上陰暗的半壁,就找不到那個暗洞。隆開也是在去年追野兔時發現的。隆開從暗洞裏鑽出來,探腦殼向洞口邊瞅,借著從洞子外射進來的縷光看到,那個解放軍還持槍警惕地抵禦著外麵的匪徒。隆開個骨碌爬了下來,他沒穿鞋子,小小的光腳板踏在岩石上,點聲音也沒有。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那解放軍身後,伸出手小心地拉了拉那解放軍的衣角。
解放軍猛回頭,炯炯的目光直盯著隆開。
隆開沒顧上看他的臉,也沒顧上說話,他尖起嘴巴,努動了下嘴唇。
解放軍十分驚訝,顯然沒有弄懂他的意思,也不曉得這個娃崽是從哪兒鑽出來的。
隆開急忙伸手指了指洞裏半壁塊突出的山岩,推了推那解放軍的肩膀。
這下解放軍明白了,他的眼睛突地明亮起來。隆開三腳兩步爬上了半壁。
解放軍蹐著腳站起來,歪歪地走到半壁下麵,他迅速回頭向洞口瞥,見沒人進來,把槍往腰間插,伸出雙粗大結實的手,抓住石壁突出的棱角,往上爬。隆開忙彎下腰,伸出雙小手,抓住他的隻大手。他發現解放軍雙手顫抖著,原來他腿上被打中了槍,痛得爬不上來。隆開擰著眉毛鼓著嘴拚命往上拉,可是力氣不夠,怎麼拉也拉不動。
隆開急了,萬他爬不上來,山魔王叫人挑來穀草熏,他就會被活活捉去呀。
他嗤溜又爬下石壁,蹲到解放軍身邊,扶著他的隻腳,用自己窄窄的小肩膀往他腳上頂了頂。
解放軍俯下身來,他那四方臉上掠過絲感動的神色。他看到,孩子晃晃自己的肩膀,用手指指他的腳,又指指自己的肩膀;這娃崽是要自己踩著他的肩膀爬上半壁去。他動了動嘴唇,搖了搖頭。
隆開急了,就要用肩膀抬起他的腳;歪著頭發蓬鬆的腦袋,大睜著雙圓溜溜的眼睛,企求似地望著那解放軍。
解放軍的眉毛顫動了下,他從這娃崽的眼睛裏,似乎看到他在告急地叫道:“快呀,快呀!”他的眼睛濕潤了,輕輕點頭,腳踩在隆開的窄肩膀上,隻蹬,就用盡力爬上了半壁。
隆開使勁地直起身來,他的肩膀上被重重蹬了下,痛得他咧了咧嘴。可他高興地提褲子,跟著爬上了半壁,拉著解放軍的袖子,往暗洞裏鑽。
鑽進暗洞,隆開停下來,找了幾塊石頭,堵上那個暗洞口子;而後,他拉著解放軍的手,就順著暗洞腳高腳低地走去。這時,山魔王堵著的山洞口,剛剛燒燃起草束。
隆開帶著解放軍鑽出那個暗洞,把刺笆籠嚴嚴實實地蓋好,就往嶺上跑去。
那解放軍隨著這個孩子,蹐掰地跟在後麵。隆開總覺得這解放軍走得慢。後來,兩人拉開的距離越來越長了。
隆開心頭像被火燎著,在山嶺上,要是被山魔王發覺,還不是同樣給抓去嘛!快跑呀,快跑呀!他回轉頭,剛想要招呼解放軍快點走,可他的臉色陡地變,兩隻眼睛瞪圓了,動也不動:隻見那解放軍腳高腳低地躊著腳跟來,他的大腿上,小股血順著褲子往下淌,鬱積在腳膝蓋下的褲管那兒。再看他的臉,每走步,眉毛嘴巴都聳咧,顯然在強忍著劇烈的痛苦。隆開像感到他腿上的疼痛似的,兩條眉毛雀兒尾巴似地挑起來,迎過去兩步,拉著他的手說:“大叔,你……”解放軍緊緊地抿著嘴笑了笑,說:“沒啥,走吧!”句話提醒了隆開,他決定先在附近找個洞子把他藏起來,眼珠轉,他就想起了巴茅草坡邊有隻蔭蔽的山洞,洞口邊長滿了密密的刺笆籠。
他領著解放軍,鑽進巴茅草叢,隻走了段路,就領著他鑽進了巴茅草坡邊的這個洞子裏。
坐定下來,隆開讓解放軍倚靠在洞壁上,自己就站在他麵前,眉毛聳聳,嘻嘻笑著,小聲地、好奇地問道:“你是解放軍?”他的雙圓溜溜的眼睛,動不動地盯在他臉上。
現在可以看清楚了。
這人有三十來歲年紀,四方臉上長著雙深沉的褐色大眼睛。他頭上紮塊帕子,身青布衫褲,打扮和紮旺大寨四周的苗家模樣。此刻,他那透著疲倦的泛著紅暈的臉上,掠過絲親切的微笑,正用和善的目光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十二三歲的苗家娃崽。
這中年漢子也把孩子看清楚了:他生得瘦小、伶俐,顆結實的腦殼靈活地搖擺著,瘦削的黑黑的臉上,長著雙烏溜溜的像黑瑪瑙樣的眼珠,眼睛裏透著機智、倔強和活潑的光芒。雖是小孩子,也看得出些紮旺山區苗家的特征:高高的前額,淡淡的眉毛,寬寬的麵頰,大大的嘴巴,鼻翼很寬的鼻子。他穿件顯然是媽媽的繡過邊幅的衣服改成的上衣,過分寬大了,袖子前襟都太長,由於爬山越嶺,衣服已經撕得東片、西片,爛得不成樣子。光著黑黑的腳板,小腿肚上劃開了條細細長長的口子,紅殷殷的。腳皮膚上還留著剛過去了的冬天給他留下的裂痕。
隻眼就看得出,這是個窮苦苗家的娃崽。
所以,中年漢子微微笑,學著隆開的口氣說:“‘是解放軍嗎?’——你咋曉得?”隆開從他的話裏,已經聽出這人肯定是解放軍了。他沒追著問,隻是細細地又打量了他番,揚眉毛問:“為啥隻來兩個人呀?”那中年漢子抬起頭來,目光深邃地仰望著洞外灰蒙蒙的天空。顯然,隆開的話,叩擊了他的心扉。隆開瞪大了雙眼睛看著他,他看出來,這個解放軍,正深切地懷念那個犧牲了的戰友呢,你看,他眼角邊冒出了晶瑩的淚花兒。
好半天,中年漢子幹燥的嘴唇困難地張了張,望了眼眼前的娃崽,眼睛裏透著無限的柔情,他忿開話題問:“你叫啥?”“隆開。”隆開點不感到陌生地回答,好像和他認識了很久似的。
“隆開,小隆開。”那人稍稍移動下身子,幹燥的嘴唇微微蠕動,小聲地很有感情地咀嚼著隆開這名字,“幾歲?”“十二歲了!”隆開半跪著俯到他胸前,他望著解放軍由於受傷失血而變得有些蒼白的臉,望著他那幹燥的嘴唇,望著他那親切柔和的眼神,望著他那堅定、沉著、嚴峻的神態,尖起嘴巴問:
“你的傷重嗎?”“沒得啥。”那人淡淡地說,而他的目光中透露出股焦慮的神色,聽著遠處山嶺上傳來的槍聲,他總凝神想著什麼。隆開不懂,現在已經不危險了,他還在焦些啥子?那漢子定神看了隆開會,像拿定了主意似的,小聲問:
“你在坡上幹啥?”“放牛!——哎……”隆開邊回答,邊像屁股下麵著了咬樣猛地跳了起來。他想起了牛,離開了這麼久,牛定跑散了。跑散了可不得了啦!他提了提褲,尖著嘴巴說:“我要走了,看牛去。”那人點點頭,又伸手拉著他的隻小手,信任地說:“我在洞子裏,你回到寨上,不告訴人家,是嗎?”隆開重重地點頭,挺了挺胸脯,懂事地大聲說:“我懂的。發兔兒昏的,山魔王到處在抓你,不能讓他抓住!你先躺在這裏,不要動,我想法子給你弄吃的來。”那人放心地點了點頭。“發兔兒昏的”,孩子的這個頭禪,引得他嘴角露出了絲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