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大叔扶住撲上來的隆開的雙肩,伸出雙手從他瘦削的肩膀摸到他的蓬亂的頭發上。在昏暗中,他依稀看出隆開仰著臉蛋,輕聲問:“你放牛,咋把金毛小牛犢放跑了?”“……”隆開回答不出,他牢記著解放軍大叔叮囑他的話,這個事,漏出去點兒都是凶險的。不!不能說出真實的原因!“娃崽,”隆昌歎了口氣,親切地撫摸著他的臉蛋,“要小心啊!山魔王比老虎還凶,殺個人像吹盞燈,少了頭牛,他要鉤你的心呀!”“嗯隆開咬牙咒道,“發兔兒昏的!”隆昌大叔可好呢,他是隆開死去的阿爸的好朋友,跟阿爸同當山魔王的長年幫工?,他們同犁田地,同上山過趕山幫子的生活,同進林子裏打獵,同鑽進又黑又窄又長的煤洞子裏挖煤。阿爸讓山魔王逼著進煤洞挖煤死去之後,隆昌大叔時常照顧頂替阿爸當長工還債的隆開。這兩年,山魔王牽來了輛馬車,就讓隆昌大叔當趕馬車的。
隆昌大叔親切地撫慰著隆開,小聲說金毛小牛犢碰見我,我把它牽來了!”“真的?”隆開驚喜地掙脫了隆昌大叔的摟抱,探頭看,果然,金毛小牛犢正親熱地傍著二十幾頭牛齊慢吞吞地向穀堡寨上走去哩。
隆開也跟著隆昌大叔向寨上走去。
隆開感到奇怪地問:“大叔,你趕馬車,咋到坡上來了?”“造孽啊,人死了,就丟在坡上,我去看看。”隆昌大叔輕聲說,“到晚些價,我去把他埋了。”隆昌大叔說得有點含糊,但隆開聽,心頭清二楚:隆昌大叔要掩埋的,定是那個被山魔王那些匪徒打死的人。他想了想說:“大叔,山魔王要抓的人,說是解放軍呢。”隆昌大叔摸摸隆開的頭發,在黑暗中點點頭,隆開沒看見。隔了好會,隆昌大叔舒了口氣說:“是啊,天快亮了!”“解放軍快點來就好啦!”隆開輕聲喃喃地說。
“是啊,十五年前,他們過苗嶺的時候,還在穀堡寨大院壩邊的牆上,刷了‘紅軍苗胞是家,的大紅標語呢!”“真的?”“後來山魔王叫人用白粉抹了,現在還影影綽綽可以辨認得出來。”隆昌大叔用低低的然而是有力的聲調繼續說,“紅軍刷標語的那種紅,永遠不會褪色的!”老少兩個苗家的窮苦幫工,熱烈地嘮著,在二十多頭大牯牛、老黃牛、小牛犢後麵,步步向紮旺大寨最大的寨子穀堡上走去。
天完全黑了。對麵走過個人也看不見。
寨上好歌的苗家姑娘,正站在風颯颯吹著的岩石後頭,唱著淒涼、悲切的苗家山歌:
沒有窩的雀兒啊,你今晚上歇在哪裏?
沒有家的趕山幫子啊,你今夜到何方去?
荊棘叢生的路啊,不知哪天能走完,苗家姑娘的苦呀,不知哪日才熬到頭……隻蘆笙低低地吹著,伴和著姑娘淒涼的歌聲,從穀堡寨上幽幽地傳出來,飄散到黑黝黝的夜空中。
穀堡的夜晚穀堡是紮旺大寨的中心寨子。
紮旺大寨方圓三、四十裏,大大小小的山寨有二十來個,分布在高山陡坡邊的岩石上。“苗家住山頭”這句話,就是從苗家居住地勢的險峻而言的。
穀堡略有不同。它是座大山的脊梁,平順的長片壩子,修蓋著五、六十戶貧苦苗家的茅草屋子。順著茅草屋後頭的條三尺寬的石板路走上十幾步,有十多幢板房瓦屋,這些屋子大多有院壩院牆,住在這裏的都是山魔王統治紮旺大寨得力的攆山狗。板房瓦屋後麵,突兀地隆起個山包,遠遠望去像灰麵發的粑粑。山魔王的魔窩就築在這山包上,兩道山石築的壩牆,牢牢圍住了山包上的幾幢磚瓦大房。石朝山隻要在台階上站,眼就能看到板房、茅屋的瓦片頂,石頭房子的頁岩片頂、茅草頂,整個穀堡都收在他的眼裏。山魔王得意洋洋地自吹山包上他的魔窩是紮旺大寨的王宮,誰也動他不得。
隆開和隆昌大叔趕著牛走進穀堡的時候,昏暗中,看見幾個披著灰狼皮、歪戴著舌頭帽兒的國民黨兵,半蹲著軟皮蛇似的身子,伸出爪子似的手,噓趕著幾隻忙著歸屋的老母雞。幾隻老母雞被趕得驚慌失措,個勁地拍著翅膀,咯咯咯地叫著,往黑縫縫、牆旮旯裏逃。兵丁們狂笑著,慢慢向幾隻老母雞逼近。
個係著破裙的苗家姑娘吃驚地跑過來,高聲叫道;“哎喲喲,老總,這些母雞可是生蛋的呀!抓不得,抓不得啊!”這時,個手腳麻利的兵丁已經抓住了隻老母雞,把它兩隻翅膀絞,衣袋裏摸出根繩子把雙腳縛,就串到槍上去。
那苗家姑娘哭叫著要撲上去,另個兵丁從肩上拿下卡賓槍,槍口直指著那姑娘,喝叫道:“你敢來,你再喊聲,老子槍要了你的命!”那姑娘嚇得呆住了。這樣的暴行,在紮旺大寨已經發生過了,誰都聽說。兵丁們見她下呆住了,又俯身抓起幾隻母雞,搖搖晃晃嘻嘻哈哈地走了。
“發兔兒昏的,呸!”隆開狠狠地吐口口水。隆開曉得,這些住在穀堡寨後深山林裏的兵丁,是讓進軍大西南的解放軍往狠裏揍過之後,狼狽逃竄來的。他們想躲在苗嶺深處,繼續作惡呢1這批毒蟲和山魔王合穿條褲子,啥壞事沒做過啊!他們背著槍,在大大小小的苗家寨上橫行霸道,無惡不作,調戲苗家婦女,殺害苗家老幹人,燒他們的房子,搶姑娘媳婦們手上、身上的首飾,牽走人家屋頭的牛,拉走人家屋頭的豬……至於抓雞打狗,這更是兵丁們的家常便飯。苗家的老百姓恨透這些披著灰狼皮的“刮”(國)民黨兵丁了。
自吹自己是苗家王的石朝山,想仗著國民黨兵有槍有炮,同解放軍打轉轉呢!所以有人暗暗向他告告,他就航牙咧嘴地瞪眼說:“胡說八道,人家是正規軍,專程來這裏保境安民,你們鬧啥鬧?哪個再敢在我麵前說他們句壞話,我就砍他的頭。”這樣來,那些背著卡賓槍,恣意逞凶作惡的國民黨兵,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出入穀堡,就像是走自家屋頭般。
那個姑娘還在輕聲哭泣,隆開氣得瞪圓了雙眼,直盯著在昏暗中打著電筒照路的兵丁大搖大擺走去的背影。隆昌大叔也斜眼瞥著那些兵丁遠去,氣憤憤地跺了跺腳。
苗家寨上,夜幕低垂,此時顯得分外靜寂。聽不到娃兒哭,也沒見幾個人影。人都到哪兒去了呢?隆昌大叔拉了拉隆開的小手,向山魔王家門前的場地上走去。到那裏,才看清楚:山魔王正站在外道圍牆的石朝門邊,向穀堡大寨的苗家千人們訓話呢。
他腦殼上紮了塊白帕子,身上穿件繡邊幅的紫緞麵子的薄袍子,講得正上興。穀堡五十多戶貧苦苗家的男女老幼黑壓壓地站在長片壩子上,有的扭轉臉、有的垂著頭聽著。石朝山站在朝門口的台階上,李疤子在邊給他掌著盞桐油燈籠,他的橫條肉臉上泛著黃晶晶的光。
石朝山條打傷的手臂用繃帶吊著,另手在胸前揮舞,他聲嘶力竭地叫道:
“狗雜種們!娃娃崽崽們!我是和你們說過多少道了。今天,我再給你們告誡遍:你們不要聽的風便是雨,嗡嗡嗡的窮叫喚。聞到我石朝山家的王宮要倒塌的氣息了嗎?呸!我明起告訴你們,我石朝山是天上的星宿。隻要天上有星星亮著,地上就有我石朝山的塊地盤。那些個共軍,隻是過天星,不是長明燈。紮旺大寨,是我石朝山的,是我們石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這是天上的老祖公劃分給我石家的產業。不要聽得說共軍來近了,那是漲上來的水,是災禍臨頭了。我石朝山才是大山。水是有漲有退的,早晚要退到河溝頭去。大山永遠立在那裏,哪個來也搖不動。”山魔王說得唾沫四濺,來回走了兩步繼續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