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有兩個共黨的探子鑽進了紮旺大寨。哼,個被活活打死了,丟在坡上。另個被打傷了腳杆,躲進了巴茅草叢頭。老子明天放把火,不把他活抓來剝皮鉤心肺,也要把他活活燒死祭我們苗家老祖公的神樹崖!狗雜種們,你們聽明白沒得?紮旺大寨,是個固實的鐵圈圈,哪樣客家?都進不來!從今天起,紮旺大寨的娃崽,看見不認識的人,就給我把捆了送進穀堡來,我賞他鋼洋十塊。和外人,特別是客家,不準講客家話,隻準講我們的苗話。哪個要和不相識的人有勾扯,哪個要在外人前頭講句客家話,我就把他倒吊在樹上,剝他的皮,掏他的心!聽明白了嗎?”山魔王的那些幫凶狗腿,哇啊哇啊地吼叫了幾聲,算是代幹人們作了回答。石朝山轉身進了朝門。照往常,接下來就是李疤子訓話。可今天不同,李疤子把桐油燈籠舉得高高,從朝門口鑽進個三十四、五歲的披大外衣鬥篷的人。這人的臉上也像塗了桐油,亮光光的翹著張嘴,下巴上的把小黑胡子像羊角似地翹著。穀堡不少人認識他,曉得他是半年前調來的司鐸,姓師,人們叫他師司鐸。師司鐸經管著離穀堡三裏地的個天主教堂。原先那教堂裏住的個洋人司鐸,半年前走了,師司鐸來,就贏得了紮旺寨上些人的好評,說他有問必答,告解詳盡;說他麵慈心善,時常接濟教友,拿大米白麵三斤五斤的送給教友;勸他們要每個禮拜去做“彌撒”?,這樣,仁慈的天主才肯給他們降下大恩大福。
紮旺大寨的有些百姓,還真信了師司鐸的話。有的人割了臘肉、牽了羊、帶著提籃提籃的雞蛋,去教堂上貢,孝敬“天主”;有的人逢禮拜就去做彌撒,還有的,原先根本沒想入教,現在想入了。
師司鐸的出現叫人感到驚奇。他直挺挺地站著,用走調的苗話說道:“我路過這裏,看到集會,過來看看。今天,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告訴教友們個不幸的消息:紮旺大寨的外頭,出現了個惡魔世界。”師司鐸慢吞吞地說著,字句都像經過篩子篩過樣,“主的意旨,紮旺大寨的人要忠實於紮旺大寨。你們按照主的意旨辦事,不被魔鬼迷惑,會蒙受主的保佑人群裏有個教友愣頭愣腦地插話問道:“師司鐸,那魔鬼是啥樣子?”師司鐸怔了怔,舔舔嘴唇,眼睛眨了兩眨,依然直挺挺地站著回答說:
“那魔鬼,就是眼下包圍苗嶺的共軍,他們要來打亂你們美好的生活,把苦難強加給你們……”師可鐸又說了番話,才轉過身,往黑洞洞的朝門裏鑽,不見了。
接下來李疤子訓完話,人群散開去,隆開夾在人群裏,聽人們紛紛在議論。
“幺老爺講的共軍,是哪樣子的人嘛?”“聽說神得很,來近了。”個神秘的聲音說。
“白天你們聽到槍聲沒得?”個低低的嗓門說,“個被打死了。個躲在山洞裏,打死了幺老爺的幾個人,後來化成隻雀兒,神不知鬼不覺飛跑了!”“喲,硬得厲害得很!”“噯,趕場天聽說,那解放軍,就是那十五年前的紅軍。”那個神秘的聲音又說。
“噓!”有人嘴裏發出聲響,大家各管各走開了。
隆開心裏像揣著團火,見人走散了,急匆匆地向屋頭走去。
隆開家座落在穀堡最低的坳地裏,幾根歪斜的杉木,頂著屋頂上篷發黑的枯穀草。梁頂上潮濕的枯穀草上,還長起了幾根茅草。讓火焰薰黑了的板壁,像讓斧子砍過了似的,裂著條條縫。
每天擦黑時分,五歲的小妹妹就坐在屋門檻上眼睜睜地盼望阿媽或隆開帶回個兩個蕎粑來充饑。
當隆開邁著急促的腳步穿過三合土的小院壩走到屋門前的時候,小妹妹就張開兩隻小手撲了上來:“哥哥,我餓,餓,餓!”小妹妹抓住他的衣襟直搖晃。
“阿媽呢?”隆開奇怪地問,阿媽該回家了呀。
“阿媽還沒來,你也來晚了,我餓,餓!”小妹妹又直叫起來。
隆開走進破爛的茅屋,到火塘裏找了塊火子,吹了又吹,吹燃起來,點亮了桐油燈。豆子般大的火苗兒,照出小妹妹那張餓得瘦小青黃的臉,她這時正砸著嘴巴,嘖著口水,雙像隆開樣大的眼睛,巴巴地望定隆開。
隆開心裏酸,小妹妹的餓相,她叫餓的聲音,使隆開立刻想起了自己肩頭上的責任。那解放軍大叔躺在山洞裏,也餓呀……離開他的時候,說過要給他送吃的去。現在,自己肚子餓得呱呱叫,小妹妹餓得直叫喚,他就不餓嗎?
隆開想起那個解放軍四四方方的臉盤,和善深沉的麵容,兩隻眼睛就巴登巴登眨著。他的心裏像爬過了條蟲子,不安生起來。解放軍大叔躲在山洞子裏,腳給打傷了,走不得。沒有吃,餓著。夜裏睡在那裏,又冷。要是洞子裏鑽進去隻豺狗大貓,那還得了啊!隆開想到那凶惡的豺狗大貓,心裏就想起了件事。去年深秋的個下半天,隆開正在坡上放牛,忽然閃出隻大貓,直向隆開撲過來。大牯牛們見大貓撲來,霎時間就把隆開和小牛犢、老黃牛、月母子牛團團圍在中間,所有的大牯牛圓圓地圍成圈,頭向外,屁股朝裏,頭頭牛頭碰頭,俯下腦殼,雙雙尖角豎立起來,雙雙牛眼睛警惕地瞪著那大貓,隻要大貓近身,它們的幾十條有力的牛角就會起向它發動進攻,戳穿它的肚皮。大貓雖然凶狠,看見這陣勢,也怕了。從那以後,隆開再不怕在坡上碰到野獸了。隻可惜幵春前,石朝山讓人吆趕著幾十頭大牯牛,到場壩上賣了,換回不少槍。如今這個解放軍,他受了傷,又沒大牛群保護他,孤身人,不說鑽進去條豺狗,就是小些的野物,也難以抵禦啊……隆開想呀想,終於,他走到屋角,抽出把苗家特有的鋒利的竹篾刀,看了看雪亮的尖頭和刀刃,滿意地點點頭。那解放軍大叔有了這個,就可以不怕小野物鑽進洞子裏去了。想到這裏,他甜甜笑,把竹篾刀順手掛在後腰帶上,決定出去找吃的。他順手從牆上摘下隻竹筒筒,拔腿就往外跑。
“哥哥,”小妹妹隻手放在嘴裏吮吸著,隻手趕緊伸過來拉住哥哥的衣裾。
隆開望眼餓得精瘦的小妹妹,歎了口氣。他指著門外,耐心地對妹妹說:“妹,你莫急,我去找阿媽來,找來阿媽,再看有沒有得吃的……”“不要,不要,你是去玩,我也要去!”隆開聽妹妹這麼叫起來,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在她耳邊說:“不叫,不叫,小幺妹!”他左哄右哄,才把小妹妹哄住,便提了竹筒筒,拉上門跑了出去。他急著要到阿媽那裏,去給解放軍大叔找吃的。
夜,黑漆漆的,不見半點亮。隆開光著腳板,踏著冰冷的七高八低的石級寨路,彎彎拐拐地來到間半截埋在土頭的茅草棚子邊。
從薄竹片編成的門縫裏,透出點點昏黃的光來。陣悶沉緩慢的舂米聲,清晰地傳出來:
“哺——”隆開推開門,走進石朝山的舂米房,親熱地叫道:“阿媽!”混濁的桐油燈光裏,個彎成弓形的瘦削的身影,正使勁地踏著舂米杵。聽到隆開第二聲喊,她才慢慢地回過頭來。
隆開的阿媽,個三十四五歲的苗家婦女,看去卻有四十來歲。她穿身補釘疊補釘的青布衫裙,黃瘦的臉上淌著虛汗,右耳朵上,掛著隻彎成菱形的銀飾。長時間的沉重的勞動使她精疲力盡了。她目光呆滯地望了望隆開,嘴角露出了絲笑紋。
“你還在舂米?”隆開氣憤地向門外瞪了眼。“阿媽,你吃了飯沒得?”阿媽側轉臉,望眼黃泥土窗台。窗台上,隻缺了口的木碗空空地擱在那裏。她低聲說::“今天石朝山有客人,要多舂米……”石朝山家的規矩,不幹完活,是沒得飯吃的。隆開明白了,阿媽也餓著肚子,根本沒吃飯。她這裏,哪來的蕎粑呢?自己餓著不要緊,妹妹、阿媽挨陣餓也還可以忍受,可山洞頭受了傷的人,他餓晚上,受不了啊!這樁心事,壓得隆開幼小的心靈,透不過氣來了。他望了望阿媽,決定再到長工窩棚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