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開提起手裏的竹筒筒,“篤落落”給阿媽在缺口木碗裏倒了碗清涼的水,對阿媽說:“阿媽,你歇歇,喝點水吧。”阿媽雙手接過木碗,隆開俯在她身旁,低聲興奮地說:“阿媽,白天你聽到槍聲沒得?紅軍回來啦!”阿媽喝了口水,望望娃崽,眼睛裏透出股驚喜的光,深思著點點頭。

隆開為自己把這個好消息帶給阿媽而高興,他甜蜜地笑,拉開門,直向長工窩棚裏的灶間跑去。

低矮的灶間裏,桐油燈的煙彌漫了屋。奇怪的是,天天來這裏給長年幫工們分蕎粑的李疤子,今天沒在竹床上翹起二郎腿吸鴉片煙。灶間裏沒得個人,隆開拿起隻粗碗,舀了碗照得出人臉的包穀稀飯,呼嚕嚕下喝個精光。隨後,他轉臉四顧,看見板子上還有疊蕎粑,心頭陣暗喜。今晚上,可真是巧,李疤子不在,還有剩餘的蕎粑。雖然很餓了,可他舍不得吃,手抓過四個蕎粑,就塞在懷裏。他個轉身,剛要吹熄桐油燈,獨眼李疤子提著隻燈籠,站著門口。

隆開“噗”口吹熄了燈,手提著竹筒簡,就要往外跑。

“站住!”李疤子的獨眼裏閃出股凶光,伸出隻手當胸揪住了隆開,“你在這幹啥?”“拿蕎粑!”隆開昂頭,直通通地說。

“叫你在這裏吃,為啥要拿回去?”李疤子大喝聲。

“拿回去和小妹妹齊吃!”隆開圓溜溜的眼睛裏閃著股不屈的光,說。

李疤子把桐油燈籠往邊上放,右手下插進隆開懷裏,“嘶”聲,塊布片撕了下來。他手裏抓著四隻蕎粑。“嘿嘿”笑,說:“頓給你吃兩個,你為啥要偷!”“給小妹妹吃!”話音未落,李疤子掄起巴掌,巴掌打在隆開的臉上,隆開沒防著,被打得個趔趄,他馬上又猛地站穩,瞪起雙眼睛仇恨地盯著李疤子。

李疤子邊打邊罵道:“我叫你偷給你妹崽吃!幺老爺隻給你放牛的吃,沒得說養你那妹崽!”李疤子惡狠狠地罵著,四個蕎粑齊收攏,提著燈籠揚長而去。

隆開瞪著他的背影,好會,臉上還是火辣辣的。他伸手摸摸被打的臉,嘴巴裏鹹津津的,出血了。忽然,他猛地挺胸,眉毛擰緊,心頭喊道。“解放大軍快來吧,快來收拾李疤子,收拾石朝山,為阿爸報仇,為我自家報仇。

他剛想走開去,隆昌大叔忽然從身後輕輕拍拍他的膀子,問:“這麼晚了,還站在這裏幹啥?”“隆昌大叔!”隆開鼻子酸,可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滾落下來。

好會,風輕輕地吹來,有了絲絲涼意。寨子上,傳來個娃崽悲傷的哭喊聲。

隆昌大叔俯下身,悄聲問他:“沒拿到蕎粑?”隆開愣了半晌,才小聲地說:“嗯……”隆昌大叔遠遠地望眼石朝山大院裏正在擺酒請師司鐸的客廳,深深地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兩隻麥粑粑,塞進隆開懷裏。

隆開往天定要推托,因為隆昌大叔年紀大,需要吃的多,可今天隆開提著竹筒筒,跑到穀堡寨上口清涼的水井邊,打了滿滿竹筒筒淸水,手緊緊地按住懷裏的兩個麥粑粑,飛快地向黑勵動的坡上跑去……山魔王“王宮”的客廳裏,這時正大亮著燈籠,吆五喝六地大吃大喝著。

山洞裏隆開提著竹筒筒,飛快地跑出穀堡,沿著往上爬的青崗石級山路,往坡上奔去。他鼓足了勁,好像沒經過天的勞累似的,光腳板踩在路上,跑得好快。

轉到埡口邊的時候,隆開的竹筒筒碰在塊岩石上,發出“殼”聲響。

“站住!那是幹啥子的?老子開槍啦廣不遠的山岩下,傳來個攆山狗的吆喝聲。隆開緊跑兩步,躲在棵粗大的樹身後頭,瞪著眼向吆喝的地方望。

四邊都黑洞洞的,點也看不見。隆開曉得了,這家夥是在瞎咋呼。他悄悄個轉身,摸黑直向巴茅草坡上跑去。

巴茅草被他撥得沙沙響,不會兒,隆開就來到了解放軍藏身的洞口。

“喂,快來,快來!”隆開心頭焦急,竄進洞子,就急促地輕聲叫道。

解放軍聽清是白天那個叫隆開的娃崽,警覺地問:“哦,有啥子事?”“快跟我跑!”隆開伸出小手,抓住解放軍的隻手臂,“發兔兒昏的,天亮,山魔王要放火燒坡,把巴茅草燒光,你就會給他們抓去了。快,跟我跑!”解放軍艱難地站了起來,俯著身,跟著隆開蹐蹐地鑽出山洞。

隆開嘴裏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緊挨著解放軍,領著他,在鍋底似的黑夜中,穿過巴茅草坡,拐過板栗叢,越過山脊,從條荒僻的山路,爬上另道山梁,在片密密的雜木林邊,找到個隱蔽的山洞,坐了下來。這裏,四邊都是林子,而且背風,山魔王要火燒坡,也不會燒到這裏來。

這時,晚起的月亮才掛在陡峭的山峰邊上,把慘白的光瀉到座座山嶺上、片片穀地裏。

透過洞口的茨藜叢叢,月亮的光也斑駁地照進了他們藏身的岩洞。隆開嘻嘻地笑著,揚起眉毛,從懷裏拿出兩個麥粑說:“你快吃吧,看,水清涼清涼的,甜的哩。”隆開又遞上竹筒筒。

那人見他送麥粑、涼水的神態,忍不住笑了。他笑得多麼親切溫和啊。隆開看慣了阿媽愁苦的麵容,隆昌大叔皺眉蹙目的怒容,山魔王、李疤子那張張凶惡猙獰的臉,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明朗親熱、這麼和顏悅色的麵容。像受了傳染似的,他也跟著暢快地笑了。

解放軍挪了挪身子,向隆開招招手,說:“來,來坐會。”隆開聽話地湊近去,和他麵對麵坐著,然後小心地又帶點好奇地看著麵前這個人。

解放軍把隻溫暖的手放在隆開圓圓的腦殼上,很溫存地撫弄著他蓬亂的烏黑的頭發。

他輕輕地撫摸著不聲不響、用雙晶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他的隆開。就是眼前這個看去那麼瘦小的貧苦苗家孩子,今天,救了他的性命。

當山洞外的匪徒準備用火薰的方法抓他的時候,他緊握著手槍,緊盯著洞口。時間在分秒地過去,腿上傷處隱隱作痛。他檢查了下,子彈不多了。是的,子彈打完,手槍、石頭仍可以當武器繼續戰鬥;就是被抓去了,犧牲了生命,也是小事。可是,肩負的任務沒有完成,使他的心像在油鍋裏煎熬。

九五〇年,在苗嶺山區展開了大規模的清匪反霸、消滅逃進深山老林中去的國民黨殘部、解放所有苗嶺山寨的鬥爭。中國人民解放軍勢如破竹,把盤踞在山區的國民黨殘餘部隊打得落花流水。國民黨殘部中的小撮頑固不化的反動家夥,帶著幫殘兵敗將,逃進了交通不便、貧窮閉塞的深山老林裏來,拉攏勾結小撮反動的地主、苗王山主、各種土匪魔頭,妄圖依靠這股地方勢力和有利的地形,組成反革命的武裝,負隅頑抗,繼續與人民為敵。紮旺大寨是國民黨反動殘部建立的反共根據地,所謂“苗嶺屏障”的咽喉地帶。我軍進剿部隊要進軍深山,必須首先路經紮旺大寨的三十裏地盤。

反動的苗王寨主石朝山不顧解放軍和人民政府三番五次送信說明對他的政策,堅持與國民黨反動派殘餘隊伍相勾結,妄圖在紮旺山區固守反共根據地的前沿據點,阻擋解放軍進軍的道路,擴展反動的遊擊區,繼續殘害和壓迫紮旺山區的廣大苗家貧苦農民。人民解放軍決定拔掉紮旺大寨這個反動據點,消滅石朝山和盤踞在這裏的幾百個國民黨殘兵,解放紮旺山區廣大的勞苦大眾。解放了紮旺大寨,就能進步發動廣大群眾投入轟轟烈烈的剿匪反霸運動,鉗製逃進深山老林中的國民黨殘餘部隊,使他們無立足之地,為最後舉消滅國民黨殘部作好準備。

可是,紮旺山區是個少數民族地區,而且地形複雜,從來沒見過張地圖,也找不到個向導,為了弄清紮旺大寨土匪明碉暗堡的部署情況,了解當地苗家的情況,搞清楚進出紮旺大寨的幾條主要險峻通道和山埡口的兵力布置,部隊領導派了他和另個同誌進紮旺山區偵察。

路上,苗家遭受的深重壓迫,使他更焦急地要盡快完成部隊交給自己的任務。他想到,整天吃苦蕎粑、蕨苔根、嫩糠糠,住破爛木屋草房的苗家老幹人,再不能過這種非人的生活了。共產黨、毛主席的光輝,早天照到苗家寨上,千百個苗家階級兄弟就能早天脫離苦難的生活,早天迎來他們在山歌中常常唱到的真正的春天。

兩個解放軍,在紮旺大寨的陡竣的山山嶺嶺上轉了整整天,摸清了紮旺山區的幾條主要通道。當他們想進步搞淸石朝山勾結國民黨殘部最近修的地堡和山岩上的暗碉時,被石朝山的攆山狗發覺了。石朝山帶著幫子人,緊緊地追著他們,把他逼進了山洞。守在山洞口時,他估量著形勢:腿受了傷,同伴犧牲了,沒有人幫助,簡直不能走長路。要是真讓匪徒們抓去,領導交給的任務就無法完成。不把紮旺山區地形圖和敵人的兵力、武器等情報送出去,解放紮旺大寨就增添了困難,也會使部隊遭到損失。但是,洞口匪徒蜂擁,自己隻身又衝不出去,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