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那千鈞發的危急時刻,眼前這個瘦小伶俐的苗家娃崽,領他脫了險,讓那些得意忘形的匪徒們撲了個空,白高興了場。

此刻,夜已深了。這娃崽為了他的安全,又領他來到了這個更加隱蔽的洞子裏。紮旺山區的山,空山多,奇妙的山洞個個層出不窮。對隆開這麼熟悉山嶺上的洞子,他不禁又詫異又佩服。

解放軍望著送到自己麵前來的麥粑和竹筒清涼的泉水,心裏陣感動。看得出,這苗家娃崽,對自己這樣個陌生人,有著深厚的感情。像他這麼小的個貧苦娃崽,在石朝山家放牛頂工,要帶出兩個麥粑粑來,多麼不容易。看,他臉上,比白天增加了多少青痕啊。

“龍嘎,龍嗄!”隆開看解放軍盡望著自己,不吃麥粑,急得用苗家話叫起來。

“你自己吃吧!”解放軍看著隆開瘦小的臉龐,把麥粑遞回來。

“不,我吃過了!”隆開看著麥粑粑,早早喝過的碗包穀稀湯湯根本不頂事了,他又感到餓起來。可是,他搖著腦殼,表示自己不餓,伸出手,把麥粑推到解放軍嘴邊,直至看他吃了口,才高興地蹦跳起來,站在解放軍麵前,從腰上抽出鋒快的蔑刀,遞給他:

“給,這個!”解放軍看著在月光裏閃著亮光的篾刀,刹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故意問:“要這個幹啥?”“嗨!”隆開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睫毛,尖起嘴巴說:“你躺在這洞子裏,鑽進來個小咬獸、豺狗什麼的,咋辦呢?你又不能打槍,打槍,發兔兒昏的,就把山魔王引來了。有了這個,小咬獸進來,你就不怕了。你看,”他掄起蔑刀,作了個劈的姿勢,說,“準把它劈死。”說完,他眯起眼睛笑了。

解放軍不得不在心頭承認,這是個想得很周全的娃崽。從他今天對自己的係列行動,看得出這是個完全可以信賴的孩子。自己受傷了,那顆罪惡的子彈鑽在大腿裏,剌骨樣的痛,要拖著這樣條傷腿,跑出山路崎嶇的紮旺大寨三十裏地盤,衝破石朝山設下的重重哨卡,幾乎是不可能的。那麼,自己身上肩負的任務,該怎樣設法來完成呢?他從眼前這個苗家娃崽身上,看到了希望。他決定趁和孩子相處的時間裏,好好引導他,讓他盡快地認識些革命道理,幫助自己完成任務。個解放軍戰士,是個戰鬥員,也是個革命的宣傳員,自己完全應該做這個工作。

隆開見解放軍聲不吭,忍不住仰起了半邊臉問:“叔叔,你叫啥?”“我?”他微微笑,“我姓孫……”“孫大叔……”隆開為自己想出了這麼個稱呼,感到很高興。

他甜甜地笑,被李疤子打腫的半邊臉頰還感到痛,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下。

孫大叔像能看穿他的心事,關切地問。“你挨打了?”“嗯。”在苦難中長大的隆幵,哪天不被人打啊。他點點頭,摸摸麵頰。忽然,他站起來,忽地撩起自己寬大的破筋筋衣服,露出瘦瘦的身子,身上都是橫條豎條青綠發紫的鞭痕,“孫大叔,你看,都是他們打的!”孫大叔的眼睛猛地瞪大了,緊緊地盯著隆開傷痕累累的小身體。繼而,他的眼睛裏變得濕漉漉的,兩條濃眉擰緊了,成了條粗粗的黑線。

孫大叔滿帶感情地伸出大手輕輕撥弄著隆開的黑發頭。過了好會,他字頓地說:“隆開,以後,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日子會天比天過得好!”“真的嗎?”隆開雙手托著下巴問。

“是真的,”孫大叔認真地說,“共產黨領導天下的老幹人們起來造反,同山魔王們鬥!

“共產黨?”隆開忽然想起山魔王罵孫大叔是共產黨,急切地問,“共產黨是啥子呀?”“共產黨是專為老幹人們翻身解放而奮鬥的。”孫大叔說,“毛主席就是領著共產黨打天下的,是窮苦人的救星。”“毛主席!”隆開的眼睛亮起來。

孫大叔點了點頭,說:“毛主席的隊伍打過來,窮苦的苗家就有好日子過啦……”“毛主席的隊伍?”“就是紅軍……”“也就是現在的解放軍,對啵?”“嗯。”孫大叔笑了,這娃崽,多聰敏啊。他問:“你咋曉得?”“阿爸見過紅軍。”隆開起勁地坐直身子,烏溜溜的眼睛閃閃放著光說,“阿爸說,紅軍可好啦。紅軍來,山魔王都嚇得往深山老林裏逃。他們待我們苗家老幹人,像親家樣。現在,寨上好多人都在說,解放軍就是當年的紅軍,紅軍……”講起紅軍,隆開突然想起隆昌大叔曾指給他看的,紅軍刷過標語的地方。隆開的眼睛像寶石樣地放出閃亮的光來。他的心頭又有了個大膽的主意。

孫大叔看著隆開的模樣,心裏愈加拿定了主意,要拖著傷腿衝出紮旺大寨去,完成黨交給的任務,就要依靠隆開這樣的窮苦苗家百姓。他思索了會,問:“隆開,紮旺大寨的道,你都熟?”“都熟。”隆開自信地回答。

“那去黎平鎮呢?”“啥子?”顯然,隆開聽到了個陌生的地名,不明白地反問。

孫大叔望了他眼,心中暗忖:這是個十來歲的苗嶺山區娃崽啊,他哪曉得這麼遠的路,便岔開話題問:“出這山洞,有路嗎?”“有!”隆開點點腦殼,伸出手指著洞外說,“鑽出洞口的茨藜叢,往林子裏走,有條小路。”“嗯。”孫大叔點點頭,沉思著。

夜深了。苗嶺山區的深夜,還很寒冷。風吹動著陣陣林濤,清晰地送進這山洞裏來。風聲裏,傳來聲兩聲鬼丁哥貓頭鷹的鳴叫。

隆開心頭有了新點子,文見夜深了,便站起來,對孫大叔說:“夜間冷,你睡在裏頭點。明天,我給你抱穀草來,你莫走動啊!”孫大叔感激地笑笑,叮囑道:“小隆開,你上山下坡,要防著點,莫讓山魔王他們懷疑,盯著你,就壞事了!”“噯!”隆開轉個身就鑽出了山洞。

站在洞口,他睜大雙眼,望著籠罩在朦朧的月色裏的穀堡,心頭想:對,我今晚就去幹,要讓每個人都曉得,紅軍又回來了。這麼著,山魔王亂說解放軍的壞話,就沒人信了!想定了,他朝著隆昌大叔指給看的紅軍刷過標語的地方,飛跑而去。

月色下,隆開飛跑的身影,活像隻蹦跳的小兔子。

紅軍苗胞是家穀堡醒來了。

寨路上,苗家的男子漢擔著水、扛著扡擔不時地走過,背著背兜的婦女,弓著腰背著滿滿的豬草轉到院壩裏去。可是,大家走到壩牆邊上,都站下了。

從東山坡上剛露臉的太陽,把陽光泄到壩牆上來。壩牆上,顯出了七個紅紅的大字:

紅軍苗胞是家!

在白粉牆上,這七個大字顯得那麼醒目,那麼有光彩。

看到這七個紅字,人們傳十、十傳百,荽時間,壩牆邊圍滿了苗家的男女老幼,幾個識字的人把壩牆上的字讀給其他人聽。窮苦的老幹人們聚攏來,咂著嘴巴,你言我語地說開了:

“這回真是奇啊,不見響不見動,牆上的標語又顯了!”“神軍真是回來啦!”“你們聽說沒得,那解放軍,就是當年的紅軍,可不像山魔王說的那樣,他們顧著老幹人哪!”“昨天個給圍在山洞裏的人,化成雀兒飛了。今天,這紅字標語又顯了。這世道,是在變啊!”站在人群裏的隆開,心頭甜滋滋的。

早有人把這樁怪事報告了石朝山。石朝山正在布排人燒坡,聽見這事,氣得眉毛胡子都打抖,他帶著獨眼龍李疤子和幫攆山狗,氣急敗壞地趕到壩牆邊來。

“滾幵,滾開!”李疤子揮著手中的鞭子,厲聲吆喝著,“還不跟我抬石頭、背泥巴修地堡去!”說著話,鞭子啪啪直響,向老子人們身上抽去。

山魔王看著白粉牆上被鏟去了白粉的七個紅字,氣得臉上的橫條肉陣陣抽搐,他叫喊著:“給我塗掉,塗掉!”幾個攆山狗忙著用鏟子刷刷鏟著。陣忙亂過後,牆上的字非但沒有鏟盡,倒被鏟深了,像是刻上去的般,顯得更清晰了。

山魔王氣得陣抖,手膀子上的槍傷,更加刺骨樣地痛起來。他跺著腳罵道:“飯桶,都給我滾!”攆山狗們見山魔王發威,都個個地溜到旁邊去。正在這個時候,又個攆山狗跑來報告道:“幺爺,幺老爺,不好啦!昨天打死的那個共軍。今早晨影子也找不見了!”“啥子?”山魔王聽到這個消息,眼睛也瞪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