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爬到棵核桃樹上的隆開,看到這情形,咧著嘴輕聲笑,哧溜溜滑下樹,趕著牛群上坡了。
隆開為自己幹的這手而高興,也為隆昌大叔幹的好事高興,他巴不得馬上見到孫大叔,快點告訴他,讓他也高興。
隆開趕著牛群走上高高的青草坡,嫩綠的青草葉上掛著顆顆晶亮的露珠,清新的空氣裏飄著田土的潮潤味兒。他把個個牛樁都釘牢,抱著捆帶上坡來的幹穀草,注意地看看四周,便頭鑽進了樹林。
到了樹林裏,隆開就轉著腦筋給孫大叔尋找吃的東西。今天早上,屋頭沒得吃的,長工窩棚的灶間裏也沒得吃的,找人要,也要不到。隆開就打定了主意,到坡上來找吃的了。
他把幹穀草鋪在林間的小塊空地上,摘了片柳木葉,放在嘴裏吹著,走過樹林,向山那邊的河岸上走去。路走,他路辨識著坡上的花花草草,順手在草叢中采了好多燎花草。
河岸邊,搭著個高高的草棚。這是山魔王開的油榨房,叫長年老幫工長胡子老爺爺經管著。河穀裏湍急的流水衝過來,發出嘩嘩的響聲,濺出雪白的水珠,帶動個大木輪子,叫油榨機轉動。放牛得閑時,隆開常到油榨房來玩,同長胡子老爺爺熟著哩。
今天,隆幵走進油房,看見那個大圓木軲轆,吱嘎吱嘎地轉動著,把菜籽壓扁、壓扁,榨出點點滴滴油來順著槽子淌下。長胡子老爺爺正眯著眼在旁看著,見了隆開,向他親熱地招手。
隆開沒心思擺龍門陣,他撒著嬌,向長胡子老爺爺要了大把油祜,借了個石臼子,就急急忙忙地走到後門邊來。他把油枯放在臼子裏,使勁搗著,搗著,油祜搗成了粉末狀,找張包穀葉子把它包好。他又把燎花草在臼子裏搗爛,小心地包在另張包穀葉子裏,然後他把臼子還給老爺爺,就飛跑到後山窩窩的堰塘頭去。
才拐過山腳,就聽見草坡上個小姑娘尖聲尖氣地驚叫:“呀,呀,豺狗拖山羊啦,豺狗拖山羊啦!”隆開站住看,果然,條灰色的材狗,拖著隻小山羊,正向不遠處亂竄。
隆開迅速地躲在棵樹身後頭,“嗖”地下從腰間拔出把雪亮的尖鏢,緊緊地捏在手黽。
那隻豺狗,正費勁地奔跑著,來得更近了。忽然,它停下來,緊張地窺視著。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隆開手上的尖鏢閃,雪亮的鏢子就飛出去,打中了豺狗的腰部。豺狗口鬆,踢騰了下,就跌倒在坡上。那隻受傷的小山羊,顛顛地向驚叫的小姑娘跑去。
隆開跑到豺狗身邊,拔出了插進去半尺深的尖鏢,在豺狗身上擦了擦,把死豺狗拖到草叢裏,準備過些時來扒皮,就滿意地趕到堰塘頭去。
堰塘坎子上栽著幾棵婀娜多姿的柳樹,春風吹來,柳絲兒搖曳著、晃動著。柳樹下,幾間屋子大的個堰塘裏,塘清涼的碧水,讓風兒吹得起了陣陣細微的漣漪。站在堰塘坎子上往水中望,藍藍的天,柔軟的柳枝,粗大的樹幹,高聳的山峰,全映在水裏。跟著水波的晃動,這些影子也刻不停地晃蕩著。
隆開留心地向四邊兒望望,四周竟沒個人。往天價,山魔王總派個老狗腿子或是長年幫工守著這養魚的堰塘。這幾天,隨著隆隆的槍炮聲,山魔王惶惶不安,穀堡寨上鬧哄哄的,堰塘也沒個人管了。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包搗成粉末狀的油祜,手揚,撒落在堰塘頭。遊在水麵的魚兒,見有東西撒下來,蜂擁般地遊過來,搶著張開嘴巴。隆開見那條條鮮肥的魚兒,眼睛笑成了條線。他又拿出另包燎花草,把搗成爛糊狀的草泥放進水裏。不會兒,深棕色的濃汁就在堰塘頭清涼碧澄的水裏蕩漾開來。
隆開辦完了這些事,把幾張包穀葉洗幹淨,塞在胸懷裏,嗤溜溜光著腳板爬上了塘邊棵高大的柳樹上。
他又次向四邊望了望,確實沒人注意他,這才放心地坐在粗枝幹上,劈下葉柳條兒,又劈下葉柳條兒,昂著腦殼,吹起了柳木葉:
“布穀布穀布穀”好像真的杜鵑在啼鳴。林子裏的百鳥,也跟著這聲氣,漲潮似地鳴唱起來。隆開朝天長長地打了個呼哨,群鴿子,從坡地上飛起來,響亮地拍著翅膀,竄到空中去。隆開眯起眼睛,笑開了。他從八歲起就馴鴿子,這些鴿子,整天離不開他哩。
過了兩杆煙工夫,隆開探頭向堰塘頭望,頓時喜笑顏開,撲落落地爬下樹來。
說來也奇怪,剛才還那麼活潑的魚兒,現在有好些呆瞪瞪地,連動也懶得動下,好像釘在那兒似的,尾巴不晃動,嘴巴不閉合。有幾條受不住,翻了白肚皮。
隆開站在坎子上,撩衣服,光腳板踩在水裏,抓了兩條大魚,用包穀葉子包好,揣在懷裏,飛般地跑回樹林子裏。
在樹林子裏找到水,洗淨了魚,用火石打燃枯枝,很快就把兩條大肥魚烤熟了。
這下,孫大叔有了魚肉,餓不到了;有了穀草,夜間也凍不到了。隆開喜孜孜地包了魚,又抱起穀草,穿過樹林,找孫大叔去。
走過叢茨藜叢,隆開看到枝枝的碎蜜子熟得通紅,忍不住隨手摘了幾枝,有滋有味地吃著,留了枝帶給孫大叔去,苗嶺上的碎蜜子,好吃得很。他放開腳步,就向孫大叔藏的洞子跑去。
“孫大叔,大叔!”撥開洞口的灌木茨藜叢,隆開不住滿心的喜悅,連聲叫著。
他有多少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孫大叔啊:紅軍的標語,老幹人們的議論,山魔王的氣惱,烤熟的魚肉,還有碎蜜子……可是,洞子裏的情形卻叫他大吃驚:孫大叔不見了!穀草從隆開手上落在洞裏,烤熟的魚也“撲脫”落在穀草上,碎蜜子跟著掉了下去。隆開的眼睛瞪直了,心驟然間冷了下去。
“孫大叔,大叔!”洞子裏,除了他焦急得快要哭出來的回音之外,根本沒得孫大叔的聲氣。
隆開頭鑽出洞子,衝進了樹林子,輕聲叫喚:“孫大叔!”風吹樹葉動,樹林子裏根本沒有孫大叔的身影。隆開噙著眼淚,四處尋找起來。草籠籠裏,沒得;灌木叢裏,也沒得;茨藜叢間,也沒得。孫大叔,你在哪裏呢?
隆開順著林間的小路,向前走遠點尋找。
越往裏走,林子越密,光線越暗淡。隆開睜大兩隻眼睛,四處搜尋著。
走了百多步,他看見個身影倒在兩棵大樹之間的草籠籠裏。隆開遠遠看就曉得是孫大叔。
“孫大叔!”隆開的眼淚奪眶而出,猛撲了過去。
孫大叔動也不動,條蜥蜴從他身邊急速地爬進草叢裏去。隆開看到,孫大叔的左手壓在肩下,右手伸得直直的,緊緊地抓住前頭的把草,受傷的大腿上,滿是鬱積的血塊。很顯然,他是從山洞裏掙紮著爬出來,想把周圍整得更隱蔽些,找個好位置,觀察紮旺大寨團轉的地形的。爬到半途,由於疼痛和虛弱,昏迷過去了。
隆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孫大叔的身子翻過來。“孫大叔,大叔!”他見孫大叔還不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地去扒開他的眼睛。
孫大叔眨了眨眼睛,醒來了。他看清了身旁是隆開,便掙紮著坐起來。
“走,到洞子裏去,這裏危險!”隆開架著孫大叔,孫大叔皺緊了眉頭,讓隆開扶著,步拐地回到山洞裏。
隆開為孫大叔鋪好了穀草,扶著孫大叔,讓他靠著洞壁坐著。
縷溫暖的亮燦燦的陽光透過洞口邊懸著的紫血藤和荊棘雜樹叢的縫隙,射進山洞裏來,給這隱蔽得從來沒人曉得的山洞帶來了溫曖和光明。山洞裏很幹燥,除了薄層灰黑的泥土,就是烏沉沉的岩石。
“大叔,你在這裏養傷,我給你找吃的,不好嗎?為啥還要爬出洞子去?看你,都痛昏過去了。”隆開解開包穀葉包著的魚,遞給孫大叔。
“哪來的魚?”孫大叔驚異的問。
“從石朝山魚塘裏抓的。”坐在鬆軟的穀草上,手裏接過噴香的魚肉,孫大叔心頭很是感動。這娃崽,為自己費了多少心啊!可是,隆開摸不著自己那顆急切地要完成任務的心,孩子還不能理解,自己爬出洞子去是為啥啊。該咋個來給小隆開解釋,又咋樣使他的認識提高步呢?他光曉得解放軍好,那是不夠的。該讓他曉得,解放軍,就是為千千萬萬像他樣的窮苦人打天下、求解放的,才對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