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叔思忖著,怎樣開頭來啟發隆開,引他懂得更多的革命道理。
隆開見孫大叔不吭氣,光盯著自己,便轉著眼珠說:“大叔,往後,你不要再爬出去了,有事,我可以去辦。我見天在坡上放牛,腳杆長得很!”接著,隆開便把自己昨晚上聽了孫大叔的話之後,回到穀堡抹去了紅標語上的白粉,隆昌大叔掩埋犧牲了的解放軍,寨上的反映和自己如何打豺狗、摸魚的事情,細細密密地講給孫大叔聽。他邊講邊笑著。
孫大叔也微笑了,這娃崽,昨晚聽了自己的話,也在做“宣傳”呢!這更證明了,哪裏有群眾,哪裏就能戰鬥呀。不過,小娃崽這麼做,是有危險的,得提醒他小心。那個隆昌大叔,看來也是個受苦群眾。他咬了口噴香的魚肉,很有興味地問道;“用鏢子打豺狗,你打得這麼準?”“嗯。跟隆昌大叔學的。”“隆昌大叔是哪個?就是掩埋犧牲的叔叔屍體的那位大叔嗎?
“就是他!攆馬車的窮幫工,可好呢!”“噢。”孫大叔聽到這裏,覺得自己雖然被打傷了腿,不能行走了,但是,隻要依靠苗家窮苦老幹人,是完全能設法完成任務的。廣大的苗家百姓,是盼著翻身、盼著解放的呀想到這裏,他充滿了信心,大口大口地吃著魚。
隆開忙把枝碎蜜子遞過去:“給你這個!”孫大叔看見了五顏六色的碎蜜子,小顆小顆的,很像山葡萄,問道:“這是啥?”“碎蜜子。”隆開昂臉,歡快地答道,隨手從枝椏上摘下兩顆碎蜜子說,“你吃,可好吃呢,甜的。”孫大叔吃了顆,又酸又甜,解渴的,他笑了。
“你是苗家嗎?”隆開憋不住問。他心頭想,他這麼膽大,定是苗家。
孫大叔搖了搖頭,輕聲地說:“我是客家。”隆開仿佛有點失望,輕輕吐了口氣。可看到孫大叔有滋有味地吃著,隆開又快活起來了。他托著腮幫,睜圓烏溜溜的眼睛,問:“你的家在哪裏?屋頭大不大?那裏有山嗎?”說著他伸手向洞外指指。
孫大叔叫隆開提,微微昂起腦殼,沉思了會,輕聲細語地說:“隆開,我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沒有山,眼望出去,盡是平順的大壩子,那叫平原。可是,我沒有屋頭了。”“為啥?”隆開瞪圓了眼睛,把臉湊到孫大叔胸前,問:“為啥沒有家?”孫大叔把隻手放在隆開的肩膀上,輕聲地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屋頭也有阿爸阿媽,還有阿哥阿姐,還有爺爺;可是後來,家都讓人害死了。”“讓哪個害的?”隆開握緊小拳頭問。
“讓像山魔王石朝山那樣的大地主害死的。”孫大叔悲憤地說。
“啊!”隆開輕輕地呼喊了聲。在老遠老遠沒有山的地方,咋也有山魔王那麼壞的人呢?他望了孫大叔眼,又尖起嘴巴,小聲問:“孫大叔,那你為啥跑這麼遠路,到苗寨來呢?”孫大叔聽了這話,微笑了下,露出了口雪白整齊的牙齒,他把雙手輕輕擱在隆開的肩膀上,句句地說:“天下這麼大,有你們這裏到處是高山的山區,也有眼看不見邊邊的平原。到處都有山魔王那樣壞的家夥嗬。他們騎在我們窮苦百姓的頭上,欺壓我們,剝削我們,打我們,罵我們,殺我們。我們天到黑幹活,穿的破襟襟,吃的苦蕎巴、苦蒿葉、野菜。他們天到黑啥也不幹,吃的是大魚大肉,山珍海味。你說,這天下還有個理嗎?”孫大叔的話,像給隆開的心房撥亮了扇窗戶,他入神地聽著,很快地答:“沒得理!”“是啊!”孫大叔嚴肅地點了點頭。這下麵說的話,像烙鐵樣,字句落在隆開的心坎上,隆開把它牢牢地記住了。孫大叔語意深長地說:“大叔不是跑老遠老遠的路來的,是跟著毛主席、共產黨領導的解放軍,路打過來的。”“路打過來的?”“嗯,就是和好多好多和大叔樣的人,不管是客家還是苗家,不管是山區的、平原的,都抱成團,跟著毛主席、共產黨,消滅天下所有的那些山魔王、大地主、大惡霸,讓天下所有的受苦百姓得解放,做山區、做平原的主人,做世界的主人!”隆開的眼前下子出現了片光明,他似乎看到了個五彩繽紛、無比廣闊的前景。他盯著洞口射進來的那縷陽光,呆呆地沉思著。
做孫大叔這樣的人,多麼好啊!
孫大叔說的窮人當家做主人的那個世界,多麼好啊!孫大叔沉吟了會,小聲地問:“隆開,我在這裏,你告訴過你阿媽嗎?”“沒得。”隆開搖頭,“連隆昌大叔和小妹妹也沒說。”“那對你阿爸說過嗎?”孫大叔又小聲問。
“阿爸?”隆開聽這話,眼眶裏霎時冒出了淚花。
“怎麼?”孫大叔微微聳了聳眉毛。
“沒了。”隆開巴登巴登愣著眼,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說完,這個被山魔王、李疤子毒打不哭,這個餓不哭、凍不哭的孩子,烏溜溜的眼睛裏,眼淚像泉水似地湧出,撲落落像斷了線的珍珠似地落下來。
“噢?”孫大叔揚眉毛,“怎麼沒的?”“山魔王逼他鑽進老深老深的煤洞子裏去挖煤炭。”隆開邊用手背抹著淚,邊喃喃地說,“那洞子裏又窄又黑,隻能鑽進去個人。裏麵盡是水。阿爸說那洞子要坍,不肯進去。李疤子拿皮鞭抽他,槍尖捅他。阿爸進去了,後來,洞子坍了,阿爸就沒出來過。那煤洞子,也再沒人進去。山魔王說我阿爸毀了他的煤洞,硬逼阿媽到他家幫傭,逼我給他放牛,說是抵債。我那小妹妹,天天在屋頭挨餓……”孫大叔聽到這裏,他伸出雙手,緊緊地把隆開摟在懷裏。如果說,當初孫大叔對隆開挺身冒險出來救他略略感到驚奇的話,現在,他已經完全理解了。這孩子為啥愛紅軍、愛解放軍,這孩子為啥這麼仇恨紮旺大寨的山魔王、李疤子這些大小魔頭,這是根黃連樣苦的根芽哪!
孫大叔雙大眼睛裏,亮晶晶地閃著淚花。隆開吃驚地俯到孫大叔麵前,低頭看看他腫起來的大腿。
“大叔,你大腿痛嗎?”隆開關切地小聲問。
孫大叔搖搖頭,淡淡笑說:“這點痛算得啥?有個解放軍,他是開達達響的機槍的。在次衝鋒的時候,他提著機槍衝在前麵,敵人的梭子彈打中了他的肚皮,腸子都露出來。可他把腰帶往肚上束,臥在地上架起機槍,高喊‘衝啊’,達達地幵著機關槍。”隆開聽迷了,他止不住問:“後來呢?”“後來,他犧牲了。”孫大叔低低地說。
“真神哪!”隆開敬佩地噴著嘴,又坐下來,湊近孫大叔問,“他為啥這樣不怕痛呢?”“因為他心頭曉得,在為我們窮苦人打天下呢!”孫大叔輕輕然而清晰地說,“他是在為革命衝鋒哪!”“革……命……”隆開重複著這兩個字,咀嚼了好會。“革命,就是我剛才說的,客家、苗家的老幹人們抱成團,跟著毛主席、共產黨打盡天下的山魔王、李疤子們。”孫大叔順著話頭,盡可能說得通俗易懂,“參加革命的人,都得不顧自己的切,流血、舍命,也要衝鋒,也要完成革命任務!”看著孫大叔眸子裏堅定沉毅的光,隆開下子明白了許多道理,他喃地跳起來,揚眉毛,高聲說:“孫大叔,那你受了傷還在往外爬,也是為‘革命’,對嗎?”孫大叔咧開嘴,欣慰地笑了。這個娃崽多麼敏感,多麼聰明!
隆開揚著雀翅般的眉毛,把拳頭握在胸前,堅決地要求道:“大叔,你走不動,有‘革命’,給我來幹!”看著他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裏閃出的興奮的光,孫大叔信任地點點頭,認真地說:“好!小隆開,山魔王新修的地堡,你都能看到啵?”隆開的眼珠轉了轉,點也不含糊地說:“我能看清!”“好,那你記清了,回頭來告訴我。這就是革命“噯!”隆開望著孫大叔,孫大叔望著隆開,兩個人交換著真誠、熱烈的目光。他們的心,貼得更緊了。
忽然,對麵山坡上有個拖長了的凶狠的聲音在叫喊:
“準備——好——了——嗎?”“看——穩——了!”各個山頭上,都有怪聲怪氣的嗓子在應和著。
隆開個骨碌站起來,尖起嘴巴,轉動下眼珠說:“發兔兒昏的,山魔王要火燒坡了。”“噢!”孫大叔鎮定地說,“哼,這火,有天就會燒到他身上去!”看到孫大叔這麼鎮定,隆開骨子裏也長了股勁。他又俯下身來,親熱地說:“大叔,我去看看。你在這裏不要動。我會想到辦法,查清暗堡,再給你找吃的來。”他又望了孫大叔受傷的腿眼,腦子裏出現了個新念頭。
孫大叔心頭陣熱,他把抓住隆開的小手,問:“隆開,你到哪找吃的?”隆開剛要說,嘴巴張,話到嘴邊又咽下了。隻擺腦殼說:“我有辦法!”孫大叔拍拍他的肩頭,搖搖他的手,輕聲說:“山魔王、李疤子那些人,都是很壞的。你,處處都要小心哪!”“嗯,我記住頭。”隆開點了點頭,懂事地對孫大叔親切地笑笑,就轉過身,邁著赤裸著的腳跑到洞口,貼著地麵,爬上塊岩石,鑽進雜樹荊棘覆蓋的叢叢裏去了。
巴茅草坡上,大火呼呼地燒了起來……陰謀詭計火借著風勢,嗶嗶剝剝地燃大了,淡藍色的煙霧,不停地升騰到空中去。連天浪湧般的巴茅草坡變成了片火海,紅紅的火舌,像毒蛇般地伸著舌條,拚命地吞噬著幹燥的巴茅草。巨大的火焰燙得逼人,根本無法走近前去。連綿好幾匹坡的巴茅草變成了片火海。躲在深深的草叢中的山羊、野兔、麂子、竹雞,都驚慌失措地拚命向四處逃竄著,悲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