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好幾個時辰,巴茅草坡上最後的些火苗子才熄滅下去。
可是,站在各個山頭上遠遠地了望的攆山狗們,根本沒看到個逃竄的人影子。
個個狗腿子的報告全部彙集到山魔王那裏,山魔王氣得摔壞了兩個杯盤子。在黑盡了的“王宮”裏,他背著隻手,焦躁不寧地從屋子這頭轉到屋子那頭。他預感到,共軍的偵察員抓不到,對他是大大的不利。最後,他讓李疤子跑到天主教堂去,悄悄地請來了老謀深算的師司鐸。
也不曉得過了多少時間,灶屋裏的下人們都垂著腦殼打瞌睡了,在兩道山石壩牆圍起來的石朝山的魔窟裏,傭人們正在收拾吃得杯盤狼藉的席麵。幾條凶惡的狗,站在大院壩的老槐子樹腳,惡狠狠地狂吠著。狗仗人勢,石朝山家的狗,也與寨上人家的狗不同,專門撕咬窮苦百姓。
桐油燈籠的光,昏昏糊糊地映照著建得又高又大的灰黑倉房的排子門,依稀照出條青石板鋪成的通內院的小路。
李疤子和個狗腿子,前後提著兩盞燈籠,照著山魔王和師司鐸的路,走進了第三幢磚瓦大院。山魔王走上七級石台階,向後麵揮揮手,說:“叫人送茶來!”李疤子看他的手勢就明白,這是他要和師司鐸單獨敘話,喝退下人的表示,便應了聲,走出去了。
山魔王做出個客氣的彎腰姿勢,讓師司鐸走在前頭,兩人走到柚木的床榻麵前,又互相謙讓番,才各自邊躺倒在床榻上,守著個紅木嵌翠的白煙盤子,人管槍,吹起泡子來。
床頭的那盞燈搖晃著燈苗兒,像馬上要熄滅似的。這高高的深深的待客廳裏,顯得陰森森黑黝黝的,更加像個魔王的殿堂了。
對吹了好陣鴉片,大概是過足了癮,兩個人才“殼篤”聲放下煙槍,橫躺在床榻上說起話來。
不要看山魔王定下的規矩,對漢人不能說客話,嚴得驚人,可他對師司鐸這個漢人,說的客話卻是頭頭是道,連個彎也不轉。
“此番我石朝山懶聽共產黨的招呼,和黨國柱石派來的人聯合起來,組織了反共救國軍,當上了紮旺要衝的司令,手下弟兄夥少說也有四、五百個。憑借著紮旺山區的有利地形,足以和共軍周旋番了。黨國柱石領著他那幫子大軍,在我紮旺山嶺後的深山老林裏休整編製,旦重整旗鼓,定能重圖大業。哈哈”他洋洋得意地幹笑著,昂了昂滿是橫條肉臉的腦殼,又靠了下去。
下巴上長著黑山羊胡子的師司鐸點點頭,慢聲慢氣地說:“主的意旨,司令能有這麼大的宏願,實在是紮旺苗家的萬幸。堅持下去,主必能降福於苗家百姓……”“哈哈哈!”石朝山狂笑著,自鳴得意地說,“共軍要打進我紮旺苗寨來,單是我那條不準講客話的禁令,也要叫他們打不下去。”“他們帶了翻譯來呢?”師司鐸反問道。
“哈哈,司鐸老弟,你真是個吃教飯,對天下事點不知,點不知啊!”石朝山伸出手在師司鐸肩上輕輕拍,又狂笑著說,“我們苗家,雖說同是個苗字,大致可以分為五個苗種,可是細分起來,有八十二種。種苗家不同於種苗家,風俗習慣上有不同,語言也不同。雷公山的苗家不懂紮旺山區的苗家話,紮旺山區的苗家不懂扁擔山的苗家話。這就是我那道禁令的厲害之處。隻要紮旺山區的老百姓嘴巴封嚴了,那些共軍,就如同走進了啞巴國。縱然他們是英雄,也無用武之地了。哈哈!”師司鐸聽完這番話,伸出隻大拇指,也跟著尖聲笑了起來。
笑過陣,師司鐸坐起身子,黑山羊胡子向石朝山這邊翹著,壓低了嗓子,慢呑吞說教似地道:“不過,司令也要小心、謹慎,共軍慣會籠絡百姓,對大局,還得有上中下幾個對策才是,你看……”石朝山也坐了起來,驕橫地叫道:“哪個百姓要敢違抗我的命令,我就殺他全家,滅他滿門!”“還是三思而後行啊!”師司鐸擺了擺腦殼,大有含意地說。
石朝山留神地盯了師司鐸眼,生怕給看破了自己的焦躁與煩惱,他咧嘴笑道:“老弟,你多費心吧。請看!”說著,從他繡了邊幅的薄棉袍子裏頭摸出隻信封,遞到師司鐸手裏,說,“這是黨國柱石派人送來的信。”師司鐸用尖長的手指夾出信紙,把它展到昏黃的油燈光前,隻見上麵酸溜溜地寫著:
朝山司令仁兄台鑒:
紮旺大寨,乃吾反共救國根據地之門戶要衝,“苗嶺屏障”之咽喉,實為要塞重地。兄誠肩荷特等重任也。近聞共軍欲進軍紮旺大寨,望兄在吾黨國特派員師司鐸顧問指點之下,率眾集銳奮力抵當。如若寡不敵眾,則可化整為零,拖槍逬山,與之周旋,待吾揮師而來,再共圖大業……後麵還文縐縐地寫了許多。師司鐸把信往煙盤上擱,淡淡地說。“黨國柱石此信,與兄弟之意樣。對當前局勢,司令得有個通盤考慮,要不,後悔莫及呀!”石朝山望望師司鐸沉著自若的神態,轉念想道:“此人話中有話。現今的共軍,就是十五年前的紅軍,那厲害,我是眼見的。都說他們天下無敵,連國民黨的幾百萬大軍也頂不住。我石朝山雖有有利地形,也未必能勝過他們。再說,共產黨已經成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得了全壁江山。眼前是九五?年,他們開始了“清匪反霸”,我確實得想個全策才是。萬抵擋不住共軍的炮火,也得有個退的計劃,免得到時手腳忙亂,無法應付。”這麼想,他轉臉問道:“老弟高見如何?”“主的意旨,”師司鐸半閉著眼睛,裝模作樣地說,“司令既要為苗家圖大業,對付共軍,就該是軟磨硬頂。眼下,需在各個山頭、各個道口,修上地堡,布上暗哨明崗,派上隊伍,到時間好長期固守。你這地方,地高水險,交通閉塞,再加上你治理有方,還有那道不準說漢話的命令,隻要沒得內奸,共軍管保進不來呀!司令,”他把腦殼探到山魔王耳邊,輕聲咕嚕了好陣。
山魔王頻頻點頭,又伸手狠狠地拍師司鐸的肩膀,高聲說道:“老弟,這回,你倒點也不像個吃教飯的了!”“哈哈哈!”兩個人齊放聲狂笑起來。在這陰森森的待客廳裏,那笑聲如同野獸在吼叫。忽然,石朝山的狂笑聲嘎然而止,咧開的嘴巴像隻撕壞的餃子似的扭歪了;他猛然抱住自己受傷的膀子,眼睛裏泄射出驚恐的光來。原來,剛才陣狂笑,使他膀子的槍傷刺骨地疼痛起來,又叫他想起那個沒抓到的共軍,心裏不由得陣打抖。
“咋啦?”師司鐸擠擠眼睛,明知故問。
石朝山頹喪地皺眉頭,剛想回答,待客廳的大門被風吹開了條縫,陣夜風吹進來,吹得床頭的油燈籠直晃動。個人影推開了門,走進了待客廳。
“哪個?”石朝山凶神惡煞地吼叫道。他瞪起眼看,原來是送茶進來的隆開媽,便不耐煩地揮著手,叫道:“放在那邊桌上。”隆開的媽從托盤上拿下兩杯茶,隻大茶壺,轉身又走出了門。
師司鐸盯著她的背景走出門去,輕聲地說:“司令,眼下那個還沒抓住的共軍,你準備咋個對付?”被師司鐸語道破心事,石朝山橫條肉臉像要鼓出油來似的,哭喪著臉,不曉得是槍傷痛還是心懸,他喃喃地說:“那個共軍探子,探得我新近修的暗碉地堡的情況,我定要把他活活抓來,消我心頭之恨。要不,”說到這裏,石朝山牙齒咬得格格響,“誓不為紮旺的苗家王!”師司鐸慢吞吞地點了點腦殼,黑山羊胡子的陰影投到板壁上,他祈禱似地說道:“讓他逃了回去,共軍就有了進軍的向導,你這王宮,就……嗯,主的意旨,說是既然來了探子,就不得放他回去。紮旺大寨,有高高的巴巴岩、十八道拐的暈頭衝、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雞腸關,素稱山勢險峻,地形千變萬化,進能攻,退能守,任何外人都進不來。如若放得個偵察員回去,紮旺大寨就會有無窮災禍。這兩天,非得把這個探子抓出來不可!”石朝山聽了這些話,心頭更像是著了火似地焦急。他表麵上還裝作鎮定,說:“媽的,搜也搜了,查也查了,火燒坡也燒了,可就是不見人影子。師司鐸,你老弟足智多謀……”“哪裏哪裏!”蓄黑山羊胡子的師司鐸心頭想:這家夥真是頭蠢豬。但表麵上仍和顏悅色地點點頭道:“朝山兄胸有大誌,願與黨國共圖大業,哪裏會為這區區小事傷神。”“願聽高見!”“從圍在洞中的人溜跑,夜間出現標語,打死的共軍被人掩埋,最易藏人的巴茅草坡火燒後也不見人這種種現象看,這共軍探子,很可能如魚得了水,和你的苗家幹人們混成片了。有人指他住、給他吃、把他藏……”“唔,有這種人?”“得專門派人在山頭上巡查,注意那些經常上坡的人。共軍有套套的魔法,他們會有辦法叫你的百姓、娃崽不聽你的話,把他們拉扯過去。”師可鐸半閉著眼睛,字句清晰地說。
山魔王聽了這話,眼睛裏閃過道驚慌失措的光,會兒,又漸漸地變得凶狠起來,從牙縫裏個字個字地迸出了句惡狠狠的話:“這個人,會是哪個呢?”好半天,他才狂叫道,“要叫我曉得了,立時抓來,開刀破膛!”“破膛先慢提,要叫我看,”師可鐸又提醒他句,“這人是見天在坡上轉的……”石朝山愣了好會,絞盡了腦汁。那天,在坡上,正要放火燒巴茅草坡,隆開忽匆匆跑來驚叫“牛不見了”的情景,忽而又出現在他腦殼裏頭。有哪些人整天在坡上轉?思來想去,隻有這麼個放牛娃崽最可疑。“隆開!鬼崽子!”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