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3)

她又說:“胡支書的兒子胡一宮也想當兵。可村裏就一個名額。”

她又說:“我兄弟身體條件比胡一宮好,可武裝部不讓我兄弟走。”

康副連長的嘴巴堵住了她的嘴。她一時透不過氣來,掙紮了幾下,呼嚕著繼續說:“胡一宮滿臉疙瘩不說,腳底板還是個平的……”

後來她又說:“我兄弟上過高中,胡一宮初中都沒畢業,我兄弟文化比他高……”

她還說了一些話,後來連她都記不得到底說了些什麼。再後來就是一陣尖銳的疼痛,她喊叫了一聲,眼淚淌下來了。他在上麵說著酒話、瘋話、難聽的話,過了一會兒,他停下來,居然頭一歪就睡著了。

半夜,布花騎車回到離縣城三十裏遠的家。雪停了,路上很滑,回家途中摔了兩跤,疼得眼冒金星,她不敢停頓,爬起來接著騎,恐懼一直伴隨著她。到了家,顧不上點燈,她往床上一倒,衣服沒脫就睡了。睡夢中覺得像是有小鬼纏身,弄得她渾身疼痛不堪。

天蒙蒙亮時,住在胡同北頭的三叔喊醒了布花,說:“你還睡得著呀?小朋一夜沒回家,你不知道嗎?”布花當然知道,昨天下午小朋惹了禍,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一直關押在牛棚裏,有兩個基幹民兵持槍看守。這事全胡家莊的人都知道了。

布小朋身材雖不高,但身體結實敦厚,力氣比一般人大,尤其是他遇事膽大不要命的性格,讓他多次闖禍,更讓姐姐布花頭疼不已。他們的爹娘死得早,爹娘死得早是因為他們的爺爺是地主,地主爺爺解放前不是地主,是窮人,生性好賭,把家裏不多的家產輸得一幹二淨,就差賣老婆了。但是誰也沒想到,他自己更是做夢也想不到,臨解放的時候,他時來運轉,一夜之間贏下了四十多畝土地,把村裏最大的地主胡老瓜贏得差點上吊。如此一來,爺爺成了胡家莊最大的地主。

然而,四十多畝土地的地契拿在手裏還沒暖熱乎,土改工作開始了,他們的爺爺立馬就傻眼了——按照劃定成分的具體規定,他們的爺爺板上釘釘是地主成分,而原地主胡老瓜隻劃了個中農。按照鎮壓反革命的具體規定,他們的爺爺在鎮壓之列,一顆子彈就送他見閻王去了。

因為爺爺是被鎮壓的地主,他們的爹娘在人前始終抬不起頭來,是胡家莊最下層的人,幹最重的農活,掙最低的工分,每逢遇到鬥爭大會,時常被拉去遊街陪鬥。布小朋十歲那年,父親終於精神崩潰了,先是瘋掉,不久,在村外的歪脖子棗樹上把自己吊死了,又過了兩年,母親喝農藥而死。這一切一切的家庭變故,後來布小朋都歸罪於祖父的好賭。如果不是他好賭,他們一家人的命運絕對不是後來的樣子。所以布小朋這輩子最煩、最恨的事情就是賭,他甚至連打撲克牌、下象棋這類的娛樂活動都不參加,更不用說打麻將了。

布小朋比姐姐布花小三歲。姐姐布花其實更像是媽媽,為了這個弟弟,真是操碎了心。他上初中就因為打架被公社中學開除,布花找到中學校長,給人家下跪,求人家讓她弟弟回來上學。校長法外開恩,同意第二年讓他回來複讀。問他為什麼打架,他說是別人找事,侮辱他,欺負他。別人就說:“你一個地主崽子,我們不欺負你,又能欺負誰呢?”最後他實在難以忍受,被迫還擊,不過是下手重了些,把人打傷了,造成了惡劣後果。

布小朋好賴初中畢業,考上了高中。這已經是胡家莊的孩子裏文化水平最高的了。在這之前,胡家莊共出過三個高中生,其中兩個入伍後提了軍官,一個進城當了工人,端上了鐵飯碗,這讓布花看到了希望,淘氣、剛烈、不服軟的弟弟,或許會有一個好前程。

然而,他僅僅上了一年高中,又被縣中學開除了,原因還是打架。班上一位男生死皮賴臉追求一個女生,在路上拉拉扯扯,女生氣哭了,男生還不罷手。碰巧被他碰上,他喝令男同學住手。男同學說:“哪裏冒出個臭蟲,輪到你說話?”他不說話,瞪眼看著男同學。女生趁機跑了。男同學氣急敗壞,指著他鼻子說:“日你姐,你瞪什麼牛蛋子眼?關你屁事!”天底下所有罵人的話,在布小朋聽來,“日你姐”是最惡毒的。於是,他頭一大,腦袋一響,就由不得自己了,一拳猛搗過去,男同學鼻梁當即就塌了,鮮血流到胸前,像是衣服上畫了個紅色的火炬。

這下他闖禍闖大了,因為男同學的爸爸是縣革委會的副主任,母親是組織部副部長。男同學緊接著被送到縣醫院做了鼻梁正骨手術,所幸沒有破相,不然他非被拘留不可。說實在的,人家男同學的家長並沒有太難為他,一沒讓他賠錢,二沒讓他賠禮道歉。但是學不能再上了,縣中學宣布開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