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衝破最初包圍自己的那團銀色的細碎泡沫,景徹隻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嘴角,竟含著笑意。
緩緩向自己伸來的手,指尖碰到了,卻又滑過。那身黑衣,融在湖底的黑暗中,分不出邊界,好似要就此進到另一個世界去。
執住之謙的手,用力往前一帶,撬開他的牙齒渡進一口氣去,然後再抱了他往遊。
三月陽春,還有一些料峭的寒,景徹感覺到一絲冰涼刻骨,手足都在發顫,他的身子畢竟是大不如前了。
因為王景徹也下去了,於是船上會水的人幾乎跳下了一半,倒像是下了一鍋餃子,四處都在翻騰,一群人七手八腳的將那兩個推上船去。
之謙本來就溺水不深,咳了幾聲後便悠然轉醒,張開眼,隻看到景徹衣發盡濕,裹在那頂雪白雀羽的氅裏。
“還不會遊泳麼?”驀然間出聲發問,口氣裏有幾許嚴厲。
之謙怔怔的點頭。
“那便離水遠著些,掉下去了,還要連累人來救。”景徹的眼裏有一片寒光。
何之謙卻沒來由的血氣上湧,脫口而出:“我可從未求過你救我!”
景徹眼神一黯,低下頭去。
眾人又是一陣嘩然,這小子莫不是被水淹昏了頭?
一時熬不出薑湯,便先沏了杯熱茶來應急。
景徹喝過幾口,忽而嗆到,牽動了舊疾,竟生生咳出半盞血來,將原本鮮嫩碧綠的茶湯染做一片殷紅。
之謙大驚,連身體都僵住,竟已不會動。
眾人更是一片兵荒馬亂,七嘴八舌的勸說,安慰,關心……話都是好話,隻是太亂了,聽到耳朵裏便隻餘煩躁。
“好了!不要吵了!”景徹好容易順過氣來,略帶沙啞的嗓音十分虛弱卻有難言的鎮攝力,看大家都靜下來了,才走到之謙麵前:“早點換身衣裳,喝碗薑湯,天寒,濕氣入了骨就散不去了。”
手指試探著伸出來,很想去觸摸那張寒玉似的臉,到最後,還是放棄。那雙眼睛,如冰魄,怔怔的盯著他,有無限的哀慟與蒼涼。
是在怪他不該出現嗎?已經放棄的人,是不該再出現來打擾別人的生活的,他說:我可從未求過你救我……
是責怪嗎?怪‘他’自作主張,從不顧及他的處境與立場,他的生活又被自己攪亂了吧!
之謙仰起臉來往上看,他真的瘦多了,原本下巴就尖,如今臉小得隻怕是用自己的手都捂得牢。沾濕的月白深衣略微有些透明,顯出鎖骨的輪廓。之謙清楚的記得,當年的他,身體有完美的線條,皮膚是好看的麥色,每每讓他心動羨慕不已。
然而變化最大的是眼睛,曾經清透到不見半點縈絆的目光,如今盛滿濃到化不開的鬱……
是他的錯嗎?如果不是他,王景徹,便永遠是滑過這世界的風,驕傲,隨性,無牽無掛,自由自在!
何之謙自己也記不清究竟是怎麼回到家裏去的。風大,外裳已經吹得半幹了,內裏卻還是濕的,包裹著冰涼如死的身體,一步步走過,在泥地上留下一個個淡淡的印。
青青嚇了一大跳,忙不迭的催促廚房去燒水,之謙卻像是傻了,木呆呆的任她擺弄。
“怎麼樣?水有沒有太熱?”
不出聲,之謙隻僵硬的搖了搖頭,水氣氳氤著撲上來,卻熏不出去臉頰上的蒼白。青青看到他指間有血色洇出來,用力掰開卻見掌心已被指甲刺得血肉模糊。
“怎麼會搞成這樣!?”
“不知道!”之謙茫茫然抬起頭,又搖一搖,他說不知道!
青青回過臉去,眼淚一滴滴落在湖藍縐紗的裙上。
一直泡到全身的皮膚都發白皺縮才醒過神來,一個人卷在被子裏,抱膝縮在床角。好在青青善解人意,也不來煩他,就由他這麼著獨坐到天明。
再後來便生病了,來勢洶洶的發燒,全身上下有如火炭,青青汲了井水來,將汗巾沾濕敷在他的額上降溫。
之謙燒得眼眶發紅,神誌卻是清醒的,一手執了她的腕,道:“那日的事……”
青青不敢看他,隻低了頭:“那日的事,那日便了了,如今還提出來做什麼!”
之謙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