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回首鏡中原非我(3 / 3)

走出翔陽地方,牧朝那群峰聚集之處,最後回望了一眼。天上深重的雲團掩蓋去黃昏最後的餘輝,四周漸漸暗了下來,翔陽山莊漸漸化為一個黑影。

流川突然想起,他們約定的十五之日,已經快要到了。他是要趕往明湖去嗎?那將會是怎樣的一戰……而那一戰的結果又會如何?“阿牧,”流川問,清冷的眸子熠熠生輝,仿佛要洞穿麵前的人心底一切秘密,“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和他約定這一戰的?”

“因為我必須給他一個答案,他也必須給我一個。”

流川第一次發現,牧的眼睛裏竟會迸射出如此奇異的光焰,令他產生不祥的預感,“阿牧,你——”突然他感覺到身後一麻,竟被牧點中了他的睡穴,整個人踉蹌一下軟了下來。

“沒有人能夠阻止我想要做的事,包括你,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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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阿神與仙道悄悄地走出那間小屋的時候,天已經很亮了,薄雪疏疏灑灑地落在門前。

仙道深深吸了一口清寒的空氣。“花形……會死嗎?”

阿神似乎已經完全用盡了力氣,在一塊峭岩上坐了下來,拭去額上冰冷的汗珠。“應該不會……”

仙道稍稍鬆了一口氣,感覺到阿神正盯著他,目光冷若冰雪。“你不必為這個覺得欠我的情。如果你想要殺我或者做別的什麼,不妨現在就動手。”仙道愣了一愣,一時似乎竟回不過神來。阿神的麵龐上掠過一絲譏諷的微笑。

“不,我隻想問你一件事。”仙道盯著他的眼睛,“阿牧同藤真約定那一戰,你一定是知道的……我隻想問,他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阿神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冷冷一笑道:“你可知道,被飛雲劍客控製的大多數人,現在已經落入了我與阿牧的掌握之中。”仙道卻沒有半分驚訝的神情。“他放棄的海南掌門之位,將要用這份權力來補償。”阿神拂去身上一片雪粒,聲音裏聽不出一絲感情,“而殺了藤真便是他通往這個位置的最後一步——仙道彰,這樣的答案你滿意嗎?”

仙道搖頭:“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他殺得了藤真?”

“我不相信你等待的是這個結局。”仙道突然覺得他不光老了,還累了,“這樣你能得到什麼呢?”

“如花形所說的,複仇。”阿神冷笑,“你大概不會認為,我真的會這麼輕易地就把仇恨忘掉吧……”

“如果你想複仇的話,早就有無數次機會……”仙道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隻手白皙修長,手指輕輕摩挲著袖中的玉笛,“以你的神醫妙手,在翔陽動手輕而易舉,就如你殺死長穀川一樣……但是你始終沒有下手,不是嗎?”

“那隻是為了日後更沉重更嚴酷的報複而已!”阿神猛地抬起頭來,“否則你認為我這八年來是為了什麼留在翔陽呢?”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顯得急促起來,“是為了貪戀翔陽山莊的富貴,還是因為自己的懦弱?”

“不。”仙道望著他,目光竟然變得很溫和,“因為你愛他。”

“我愛他?”阿神驚愕地看著他然後大笑,“你認為我愛他嗎……他的父親逼死我的母親,廢掉我的武功,八年來我看著他成為武功絕世天下傾心的翔陽公子,而我自己卻要以病弱之身隱蹤藏跡,即使這樣,他的父親也不肯放過我,臨死還要留下長穀川這一著,一旦我知道真相就取我性命……你以為這樣……我會愛他嗎?”

仙道默默地注視著他,直到他平靜下來。“那你是為了什麼而救他的呢……”他張開手掌,那裏赫然是一束已經燃盡的殘香。

阿神微微一怔:“你認為那是我做的?”

“唯一放下解藥的機會,就是化裝為山王伺候掌門的仆役,從那裏退下的時候吧……因為那位堂本掌門,因為害怕暴露形跡,是不允許任何有武功的人留在崖上的……”仙道的聲音很輕,仿佛是穿越叢林的微風,“但是我不是想和你解釋這個……我隻是想問你,是你救了他——是你一直在保護他,不是嗎?”

“保護……”阿神的眸子黯淡下去,“保護他嗎……是啊……我在保護他……一直仰望著他,嫉妒著他,憎恨著他,最強大的是他,最驕傲的也是他,然而其實是我在保護他……”他的頭埋了下去,緊緊抓住袖子,“可是我寧可我從來不知道真相……即使一生是無用的廢人有什麼關係……即使永遠被蒙在鼓裏有什麼關係……即使糊裏糊塗地被殺死有什麼關係……假如我永遠不知道……”他終於抑製不住發出一聲啜泣,“如果我能夠永遠不知道!”

當阿神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變得異常清澈,仿佛其中的火焰已經完全燃盡。“也許你說得對……我愛他,正如所有愛他的人一樣,為他的隨心所欲,為他的藐視世俗,為他的挑戰一切,以一人之力對抗天下——就像一個神,一個傳奇,一個夢……對我來說他就是夢中那個我,那個我知道我曾經能夠成為,卻已永遠不可能成為的自己……”阿神站起身來,風中衣袂翻卷,“可是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不會坍塌的神像,沒有不會湮滅的傳奇,以及——沒有不會醒的夢。”

仙道茫然起來,看著阿神如同深淵寒泉般幽冷的眸子。“那麼阿牧……”

“用他的手來終結那個夢,大概是他們兩個人的期望吧……明湖之約隻是一個小小的圈套,為了不讓任何人前去打擾——早在八年之前,他們早已訂下了那一戰的地點,甚至也決定了那一戰唯一的結局。當他們在這世上一無可留戀時,那會是他們能夠確確實實抓得住的唯一東西。而我,八年來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展露風采,傾倒天下,接掌翔陽,夜離出鞘——如今,”他微笑起來,然而那是靜默冰冷如同死亡的微笑,“也將與之同歸於盡。”

“但是……”仙道很艱難地才吐出這幾個字,“真的……非要走到這一步不可嗎……至少現在你救了花形。”

阿神的眼睛裏似乎閃過一絲光輝,但是轉瞬熄滅:

“太遲了,如今讓他知道花形的存在,隻會使他敗得更徹底。他已不能改變他的決定,隻會令他心亂,他等待一生的這一戰,就將喪失掉一切的勝機。

”他走進屋去,俯身探察花形的脈象,過了很久輕輕歎息了一聲。“他不會死了。”阿神直起身來麵對仙道,後者長長籲了口氣。

“你幹涉不了他們的決定……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試一試,就去吧。”阿神突然說,“他們約定的地方是忘憂絕嶺——那是,月影姬當年死去的地方。”仙道驚栗,盯著阿神,不能思想。

“我會留在這裏,直到他醒。”阿神微笑了一下,“我可以保證我會再見你一麵——等等。”他從案上拿起一杯冷酒,將一顆藥丸彈入杯中,看著它緩慢地化開。“一點薄禮。”

仙道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也微笑了一下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