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從內部改造著他。你可以說他逐漸成為一個全新的人,但他其實更像是陳舊的人。所有的零部件都經曆了磨損,扭曲,或徹底的變形。一台肉體的機器,被破壞,又期待著藥物的修理。
對於我而言,你已是大地的一部分,期待著耕耘。擁抱的時候,我聞見你的黑發散發出泥土的芳香。我願意變成一件哪怕最古老的農具。
刺客每天都坐在十字路口(像太陽一樣準時),等他的仇人。他不想長途跋涉去行刺,因為他知道:他的仇人總有一天會經過這個路口的。他在有意識地延長複仇的時間(其實也在延長仇人的恐懼),慢慢咀嚼那種快感。一旦刺殺成功,他就再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既然如此,何必著急呢?若幹年後,某位退休還鄉的官吏在這條交通要道被匕首擊中,人們才明白:這個白發蒼蒼的傻老頭原來是刺客,這些年來他坐在路邊不是為了曬太陽,而是在等人。他認出對方後掏出利刃衝上去,純粹是漫長的等待所造成的慣性--說實話,他那時候早已忘記了仇恨。他隻知道對方是自己的仇人,卻再也想不起彼此是為何結仇的。
在這個擺設齊全的房間裏,當主人離去之後,仿佛隻有牆上的鏡子是有生命的。它盯著某一處,仔細觀察,冷靜思考,同時不易察覺地閃爍,使這塊變得荒涼的空間獲得新的主宰。
佩戴麵具的時間過長(連睡眠時也不脫下),它逐漸長進了肉裏。它不再是你的第二張臉,因為第一張臉已徹底消失。連你自己都記不清本真的模樣。就這點而言你並非虛偽的人。隻不過習慣了生活在後天性的陰影中。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你在哪座山上?聽見我的呼喚了嗎?請回答。我願意去給你鬆綁。我不怕懸崖,卻怕平坦--它其實更為消磨意誌。
岩畫裏被追捕的鹿,保持著動感--不,它在繼續努力,向石頭裏奔走。而獵手射出的箭,遲遲無法將其追上;至少有半截露在了外麵。
骨頭是長在我體內的一棵樹,枝條四處蔓延。或者換句話說:一棵樹進入我的體內,還在繼續生長。它的根須變成我的腳趾。而我一生中穿舊後拋棄的無數雙鞋子,就是周期性的落葉。我是動作緩慢的落葉喬木。
煙,天生的運動員,不管何時何地出現,都在表演著引體向上。為了代表一個莫須有的王國,它像國旗一樣冉冉升起。這樣的升旗儀式總令我肅然起敬。
肉體產生感覺,靈魂產生思想。把思想當作感覺是一種浪費,把感覺當作思想是一種墮落。
月亮的背麵,隻提供給另一群人觀看。他們比月亮離我更遠,比死者離我更遠。但這群我無法接觸的賞月者,注定將重複我的困惑:月亮的兩麵究竟一模一樣,還是如同拋在空中的硬幣,有不同的圖案?
所有的自由都是相對的,我不懼怕束縛。隻要我懂得如何給自己鬆綁。況且任何製約都是一種形式,我總能從中找到足夠用來呼吸的空間。
所有人都入睡的時候,他們就不存在了。今夜,仿佛隻有我一個人醒著,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浮想聯翩。這座星球變得荒涼了,隻有我一個人,在站崗。我徒勞地守衛著一大片墓地,聆聽不同的墳墓裏隱約傳出的鼾聲。它們如同窗外絡繹不絕的海浪,令我倍感孤獨,又無法平靜。我在等待天亮,等待那些暫時的死者早點恢複生機。
容易陷入戀愛的春天,我手心裏出的汗比夏天還多。這就是人生:初戀的春天,熱戀的夏天,失戀的秋天以及遺忘的冬天……新的春天開始了,“每次戀愛都像初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