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些年來我疏於生長,卻忙於紮根。這其實是另一種生長的方式:從根須開始。我省下了開花、結果的力氣,一味地在地層下麵蔓延。我習慣了黑暗,不需要睜開眼睛。直到根須的長度超過了我的身高,我終於放心了:什麼樣的風也無法把我掀起、推倒。你們可以覺得我渺小,隻有我知道:我已把自己鍛打成比水麵的輪船更大的鐵錨。這幫助我更好、更持久地在原地航行。你們隻是在生活中偶爾做做夢,我卻徹底在夢中生活。反向的生長,帶來的是隱秘的快樂。
斷線的風箏纏繞在高高的樹枝上,看得見,卻夠不著。它也在使勁掙紮,仿佛想把不屬於自己的命運擺脫。它好不容易告別了一雙遊戲的手,又被更為冷漠的樹枝再次攥緊。你說:“那是一個人死去後遺棄的靈魂。”我卻覺得:“那是另一個人醒來後就忘掉的夢--在無法解讀的空虛裏公開展覽。”
在南下的列車上醒來,透過玻璃窗,看見一片又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隨著車速加快,它們在我的視野裏飄動。誰說大地上沒有雲彩?誰說雲彩隻是天空的專利?春天的偉大,在於它能夠親手把雲彩刺繡在地毯上。我熱愛南方的油菜花,它令我聯想到梵高的向日葵。
一個人怎麼可以愛上自己的影子呢?除了影子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人可愛?雖然影子不見得更值得你愛,但你的愛一開始就別無選擇。
沒有什麼比一棵樹更美,尤其當它在遠方而不在你的窗外,它沒有擋住陽光卻製造出更多的陽光,它屹立著,顯得格外真實。樹葉,枝條,花朵,果實乃至根須,構成你想像中它的全部。這棵完美的樹似乎什麼都不缺,惟獨沒有陰影。而沒有陰影的樹也是沒有夢的。沒有夢,構成它更大的損失。
影子像一匹馬新長出來的身體。它貼緊地麵奔跑,盡可能地跟自己的原型保持同樣的速度。它剛剛誕生,一點也不知道衰老是怎麼回事。
我選擇了一匹黑馬,因為我更喜歡做個夜行人。當馬匹被夜色吞沒,我會覺得整個黑夜都是無形的坐騎。我的馬鞍架在黑夜的脊背上。我選擇了一匹黑馬,還因為它的皮膚是最耐髒的,而我注定是懶散的騎手。
消失於青草深處,是我的理想。我願意變成植物,穿上泥土做的鞋子。哪怕隻是在原地踏步,也能體會到流浪的感覺。下雨了……我渴……
努力醒來。為了換一個夢做。你不知道什麼叫遺憾,仿佛有眾多的夢可供選擇。
屋簷下的鳥語,帶來一片不存在的森林。你相信那不是鳥的記憶而是你本人的記憶。
一條廢棄的道路長滿了雜草。但它仍然是一條道路,隻不過走在上麵的不是人,而是一些體重較輕的過客。風吹過,雜草顯得很匆忙:仿佛在彎腰趕路,可向前衝的力量恰恰被迎麵而來的風力抵銷了。
從遠方來的人,還會回到遠方去。返回的速度會慢一些。遠方使我們相識,又使我們彼此遺忘。我們所能記住的,除了遠方,還是遠方……在那裏,每一個人都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孤獨,而是對別人不再需要!
夢中的紅綠燈,使我不斷地刹車,或拐彎,路況很好,而且沒有警察,我看見的都是一些不認識的人。有時擋住了我的路,有時又躲開。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提速狂奔;我相信今天晚上不會撞上誰。即使真的撞上了,也會及時地醒來。大不了就嚇自己一跳吧。翻一個身,我還會繼續入睡。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鳥類的道路是看不見的。但仍然是道路。它在空中留下了同樣看不見的腳印。而這隻有另一隻鳥才能識別。
每一次蘇醒,都像從另一個世界歸來。不,我每一次夢見的都是不同的世界。你說我怎能不責怪生活的單調?
鄭板橋的骨頭是用竹子做的,當他想作畫而心癢難耐時,身體裏有竹筍破土而出。這個喜歡潑墨的老頭早已經死了,但沒有消失:看見竹子,我就看見了他的那把老骨頭……
從火堆裏不斷傳出爭吵的聲音。仿佛那是一間會議室。這種情況持續到一切成為灰燼。我像一個看熱鬧的人,離去時才開始感到孤獨,感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