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3)

我親眼目睹了一代代美女老去,可我的心依然年輕。有時候還真替她們惆悵呢。她們並沒有遷怒於無情的歲月,我卻感歎著歲月的無情。

我是一個保守的人,當周圍的寫作者紛紛追求另類,似乎隻剩下我在原地踏步,我忽然發現,自己反而成了另類中的另類,或真正的另類。

當一座海洋成為塑像,波浪的湧動就會停止。海洋會成為塑像嗎?除非它結冰的時候。當一個人成為塑像,皺紋的生長就會停止。人會成為塑像嗎?不,他並沒有死去,隻是換一副身體活著。那是他靈魂的新居。他的笑容仍停留在過去的某時某刻,可目光是投向前方的。我們正生活在塑像的視野裏。他在成為塑像之後,終於能夠親眼看見未來。我們正生活在他當初想象的世界裏。即使跟石頭交換了身體,他的想象力也不曾停止。他至今仍在用不懈的想象力創造現實。可見這是一尊多麼富有生命力的塑像!仿佛隨時可以從大理石基座上走下來,置身於人群中間。他本身就是一位巨匠,不僅塑造了我們的生活,而且塑造了他自己。靜止的塑像,有著一顆永遠激動的心。

天亮之前不要睜開眼。睜開眼,你還是什麼也看不見。除了黑暗,還是黑暗。睜開眼所看到的黑暗,和閉上眼所看到的黑暗,是完全不一樣的。當你麵對一個黑暗的世界,就不再有幻想了。你寧願相信黑暗僅僅籠罩著你一個人。這至少還有掙脫的可能。

飛機在上升。城市在下沉。我終於可以鳥瞰萬家燈火,比任何時候都要超脫。星光越來越近了,燈火越來越遠了。我快要分不清自己的立場:究竟該站在哪一邊?是投身於永恒的寂寞呢,還是返回熱鬧的人間?星空與燈海的接壤之處,充滿了虛無。

月光看見了那個夜晚的擁抱:我們是兩個人,卻隻有一個影子。

傷口愈合了,留下疤痕。不,這不是傷疤,這是我們肉體的一塊補丁。一雙看不見的手,牽動著同樣看不見的針和線……隻是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使敏感的皮膚,演變為一塊麻木的布。

每個活著的人都是行星。哪怕他隻是在原地打轉。

鮮花插在牛糞上。況且那不是一般的牛糞,而是早已風幹了的。在大地上陳列了很久,毫無熱情。它變輕,變得枯黃,變得空洞,遠遠望去就像一頂被遺棄的草帽。可一朵鮮花偏偏選擇了它!遠遠望去,一朵鮮花插在一頂草帽上。戴草帽的人哪兒去了?

有一天,情人跟我說起她過去的情人,那個眼睛明亮的小夥子。我其實並沒有見過他,僅僅根據我的情人那明亮的眼睛,而猜測他的眼睛也是明亮的。情人的情人(哪怕是過去的),也會構成你生活的一部分。人們常常通過愛而與別人乃至陌生的世界產生了聯係。難怪搖滾歌手張楚要唱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孤獨隻能證明你缺乏愛,或愛的能力。

我睡著了,卻聽見自己在說夢話。我不僅是一個講述者,而且是一個傾聽者。甚至還臆造了一個對話的對象。那是範圍最小的社交活動。

冷風在大街上刮著。似乎連電線杆都縮起了脖子。隻有我昂首挺胸,趕赴一個溫暖的約會:某人在遠處等待我,還有美酒,還有熱菜……我體會到行走所需要的力度。而這些是風弄不懂的。它阻撓了一些人又推動了另一些人。是呀,不管什麼樣的風景,怎能沒有風呢。沒有風,再好的景色也是死的。當然,這一切隻對有心情看風景的人有效。他不覺得在看電影,而簡直在演電影。甚至能看見行走在電影裏的自己:衣角被風微微掀起……

疾病是我體內的影子。沒有光可以照到它。它不是黑暗,隻是若有若無的影子。它也跟真的影子一樣,幾乎沒有重量。但它卻曾經使我深深地彎下腰。仿佛在履行不得不履行的義務。被影子所折磨過的人,大病初愈之後,獲得了額外的身體。疼痛之外有更大的疼痛。然而比疼痛更難以忍受的,是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