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是人間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神恩:陽光是從天堂的缺口泄露出來的。
鳥的歌喉是最原始的樂器。但這是離上帝最近的音樂了。與之相比,我們城市裏最聰明的琴師也會顯得過於匠氣。
村頭殘存的雪人,是冬天的最後一座堡壘--甚至它也即將傾潰了,隨同當初的塑造者(幾位牧童?)嚴寒中的堅持以及善良的意願。他們對冬天的印象永遠是擬人化的。
肉體的城池裏有一位不愛拋頭露麵的堅守者。人們已習慣了以靈魂將之命名。它與世界之間隔著一座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放下的吊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恢複被戰亂與憂傷封鎖的交通。
早春的雨水細得像絲--或者更像光線。即使吹落在臉上,也不會帶給你任何質感。隻是你籠罩在黑夜裏的表情有一種無法掩飾的陶醉。與其說被雨水打濕了,莫如說被光明擊中了。
街頭對弈的棋盤上籠罩著一團殺氣。這是最微型的戰爭了--即使隔桌而坐的是兩位慈善家。我總是遠遠繞開這從人類往事中遺傳下來的廝殺,而不願成為興高采烈的圍觀者中的一員。
我想追隨木頭的紋理走進去,哪怕無法自拔地被席卷入一個幽冥的空間。我相信那裏麵收容著若幹世紀以前無聲的呐喊,和徒勞的掙紮。幻覺中有著另一個世界。
燈塔看守者是離光明最近的人。尤其是迷失方向的夜航中,對他的生活的想象都能給被世界遺忘了的水手帶來恢複記憶般的安慰。
米勒的油畫描繪過麥田上的祈禱者。一記晚鍾就足以打動他--對於失散在空地上的人們,天空本身就是至高無上的教堂。建築的形式與牢固程度並不重要,關鍵在於要有一顆脆弱的心……
海岸線離我的城市很遙遠。可我隻要掀開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就不可抗拒地置身於波浪的圍困之中。我不再僅僅是一名內陸的讀者。命運可以輕而易舉地襲擊任何接近或疏遠它的人。
少女合唱隊的音質之優美使青春成為我們聽覺中的事物。
泰山被美國傳教士明恩溥尊稱為世界上最古老的聖山。它的功名顯赫也在於擁有過眾多大名鼎鼎的朝聖者,譬如秦始皇、孔子、杜甫……
一群狩獵者在森林裏拉開散兵線,那頭被包圍的鹿慌不擇路狂奔的姿態令我頓生憐憫。總有一天,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將重演這被死神追逐的獵物的恐懼……沒有誰是最後的狩獵者。
天堂是沒有牆壁的。人類社會的牆壁把原始的天堂分割成一個個擁擠而世俗的空間。從這個角度來看,天堂並未轉移到別的地方--它被改造了,它最初的輪廓隻存在於我們的想象之中。
達利有幅名畫叫《醒前刹那間的夢》。我由此而聯想到:醒前刹那間的夢或許是最接近現實的--但它同樣也是最接近理想的。火在熄滅前的刹那間照亮了自己。
教堂裏供信徒懺悔的密室是上帝的客廳。隻是連端坐在黑暗中的神甫也記不清究竟接待過多少位客人--他既要為懺悔者保密,又要為缺席的上帝作證。
幽靈是逝者不可捉摸的倒影,同時也是生者無法壓抑的幻覺。它的存在與否構成人類永遠的傳說。
末班車義無反顧地開走了,空空蕩蕩的站台在後半夜失去了意義。隻有那孤獨的站牌像被擺脫的客人,忍耐並且繼續徒勞的等待。
沉船像一個在水底做夢的人,隻是它夢見的仍然是岸上的事物。
憔悴是一種與秋天相契合的氣質。你很容易把一位陌生人的麵孔當作偶然的落葉來看待--它其實是由漫長的盛夏的熱情所造成的。你觀察到的不過是執著燃燒後的結果。灰燼的背麵是被疏遠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