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3 / 3)

花崗岩蘊含的那種徒勞的躁動,是冷靜的大理石所不能理解的。比較而言,我其實更尊重野蠻的思想--即使是被鎮壓的衝動,仍然值得敬畏。這是一種能夠打破秩序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它還建立了全新的秩序。

陽光灑滿大地,灑滿每一扇窗戶,也灑滿我攤在寫字台上的稿紙。該說點什麼呢?以感謝這未經乞討就獲得的恩惠。恐許,除了慷慨的太陽之外,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誰配稱作施舍者。

楊貴妃的耳朵上有一副吊環。如今那具熾熱的肉體己消失了,隻剩下冰涼的飾物--陳列在白居易的《長恨歌》裏。《長恨歌》有著朱紅色天鵝絨的質地。

錯覺可以是很美好的補充。譬如我經常把別人當作你--在神情恍惚的十字街頭,絲毫不覺得尷尬。我們當初說過永不再見,可又在不斷地重逢……我對著熟悉的背影喊你的名字,可看見的總是陌生的臉。但願我並沒有驚嚇了別人,卻肯定驚嚇了自己。

內心的使命感甚至能改變自己。你出現在哪裏,腳下的那塊地麵--便凝重如雕像的基座。一切似乎都是為了烘托出你的存在。

夢是一幢懸浮的樓房,每扇窗戶都燈火通明,笑聲朗朗--新船下水也不可能比之更令你激動。甚至醒來的那一瞬間,也能依稀看見它漸趨黯淡的燈光,和尚未完全消失的輪廓。它仿佛是因為氣溫升高而溶化了,可惜在枕巾上也沒留下太多的水漬。

跌倒在泥濘裏的那份狼狽,甚至比在大理石地麵上結實地摔一跤--更令我疼痛。這或許是所謂的潔癖在作怪:寧願磨破皮膚、留下傷口,也不願自己的衣襟濺上汙點。

這是一次沒有盡頭的旅行。我的全身逐漸失去了知覺。仿佛消失在空氣中。最終隻剩下了兩隻腳,在機械地蹬著自行車的踏板……從遠處看是否也是如此?

逛超級市場有發瘋的感覺。我隻知道貨架上的所有物品,都能滿足我的需要--而不知道自己究竟還缺少什麼。在物質麵前,徹底迷失了自我。正如麵臨大餐的那一瞬間,激動得甚至可能忘卻了饑餓。

一隻棄置在戰壕裏的鋁製飯盒,似乎仍然殘留有胃的記憶。它顯然比多年前的硝煙要固執得多。

從遠處看,倒伏在田野上的麥束,仿佛不是由鐮刀收割的,而是被自己的根須絆倒。至於遍地的麥茬,則流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在路燈的光暈中,你清晰地看見雪花的飄舞--那種逼真的效果令你震驚。你更震驚的是:仿佛隻有那麼一小塊夜空在落雪,享有某種難以傳授的特權……周圍的黑暗,變得加倍地虛無。

火車站尖塔上的鍾聲敲響,你微側著耳朵,仿佛在仔細辨別這鍾聲是銅質的,還是鐵質的;是意味著相聚,還是象征著別離……當然,沒有人注意到你的內心,正滾過一陣春雷般的顫栗。

第一個繪製聖像的畫師,憑藉的肯定是想象,因為沒有誰能給他提供可靠的依據。但他也獲得了最多的模仿者。所有人都偷懶地認定那就是上帝的形象。從抽象到具體,兌現的過程其實並不複雜。

夜空的禮花,長久地留在一個人的記憶裏。雖然他已想不起是在哪座城市觀看的,屬於怎樣的節日,以及在場的還有誰。禮花在思維的混亂中建立了自己的秩序。一份已經過時了、但曾經取得過效果的禮物。

大廳裏空無一人,隻有懸掛在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在證明著一個家族昔日的華麗。或許,它至今尚未從那豪奢的夢境裏醒來,因而無從察覺世界的演變。

那是一種由衷的笑容,蒙娜麗莎似乎並未意識到達芬奇在畫她--至少,她想象不到自己的表情會有流傳的價值。誰也無法解釋這位佛羅倫薩的婦人微笑的真正原因了。甚至畫家本人,可能也不清楚--當然,這不妨礙他被深深地打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