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望無際的海洋上與另一艘船邂逅,會覺得它是從深不可測的海底浮現的,而不是從遠處駛來的。甚至擦肩而過時,它也像影子般不真實--哪怕它正友好地鳴響汽笛。長久的寂寞容易造成幻覺。--包括把真實也誤認為幻覺。內心的影像是混淆的。
巴比塔的倒塌,恐怕不僅僅是語言不通的原因。即使是一群啞巴,也應該能勝任這一工程。關鍵在於,缺乏一個權威的監工;或者由於人人都想當監工--而造成了混亂。即使統一了語言,也難以消除人與人間的爾虞我詐。不管怎麼說,人類開始汲取教訓,進入集權的時代,以及管理的時代。
雕塑家手裏掌握著怎樣的符咒?居然使一具熾熱的肉體,在一瞬間冷卻成石頭。總有一天,他們會從花崗岩的基座上走下來,帶著重新恢複的呼吸,以及掙斷了的鐐銬。他們一直默默地期待著冥冥之中的解放者--但願這正是他們自己。這是一群時間的俘虜,終將覺醒。
一排樹木從車窗裏倒退而去,而疾馳的列車反倒像是靜止的。如同我記憶裏的那些人物,拚命招手--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又無法控製地消失在背景裏……遺忘是最好的結局。
當我回到故鄉的時候,發現故鄉再一次遠離了我。這不僅僅是它的變化造成的。而是我失去了返回的權利。
房間裏太靜了。隻有水龍頭偶爾滴水的聲音,在有節奏地打破寂靜。但它更像是寂靜擠壓的結果。
末班車在我眼底下溜走了。我內心的失落,比車尾卷起的煙塵還要濃重。我下意識地追趕著--明知道是徒勞的,卻克製不住某種慣性。
在列車的過道上,跟一個沉默的人借火點煙。他把沉默也傳染給我了。把煙蒂踩熄之前,我都在猜測他沉默的原因。
有一首美國歌曲,叫最遠的一裏路是回家前的一裏路。回憶使道路變得漫長了,甚至路畔的景物都顯得不夠真實。我仿佛也代替另一個人在行走。
選擇是件挺麻煩的事情。當然,如果沒有挑選的餘地,你會更加不滿。最早是魚與熊掌,如此這般地戲弄了孟子。正是在選擇中產生了哲學的雛形。
莫非陽光也能驚動塵埃?從窗外射進的光柱裏,充滿了無數活躍的精靈。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肉眼所見。人,其實也不過是顆粒較大的灰塵。僅僅會思想而已。
我借助著某種記憶力,把一枚釘子釘進牆壁。這同時也證明了它可以懸掛的重量。沒有什麼事物是不可承擔的。
迷宮的設計師,被自己混亂的思路給糾纏住了。他身不由已地消失了,遺留下一堆冰冷的廢墟。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無助的呐喊。
麵對著想象中的行刑隊,你隻能倒退著,倒退著,貼緊身後的牆壁,直至成為一尊壯烈的浮雕。在槍聲響起之前,你熾熱的肉體就開始冷卻了。
一個被生活打敗了的人,嘴角的苦笑,都像是扭曲的傷口。哪怕他順手攪亂了已終結的棋局。
修剪指甲的時候,我是自己的園丁,這是一項最隱晦的園藝。
樓下的菜市場,明亮得像有一束光柱籠罩在上麵。隻是那些討價還價的商販與顧客,並不知道自己正從事著世俗的表演。
你從瓶中取走了那束枯萎的花,並且扔進垃圾堆裏。但並不能就此取締花瓶的記憶。
原野上沒有任何人影,使你明白了荒涼的涵義。但是它分明又在等待著,等待著誰來領取。哪怕你並未覺得自己遺失了什麼,也不忍心辜負原野的期待。
在星空的銀行裏,我甚至無法儲蓄一枚硬幣。卻支取了太多的感慨。
目睹到一座年久失修的廟宇,你幾乎相信:神也會遷徙。它仿佛是因為神的離去而變得頹廢的。
一尊風化的古代雕像,斧鑿的痕跡逐漸消失,最終必將還原為一塊粗糙的石頭,看來石頭的傷口也會因為時間而愈合。沒有誰能記得它那失傳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