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放寒假的幼兒園,我又看見了那副閑置的旋轉木馬(童年時我曾經騎乘過)。我長大之後,它肯定運載過許多新的騎手,轉了一圈又一圈。想到這裏,那遙遠的暈眩又重新出現。仿佛為了證實這不是幻覺,我用力推了一下--木馬果然旋轉起來了,就像我腳下的地球一樣。隻不過地球要轉得更為緩慢。哦,那是屬於全人類的旋轉木馬。每個人都不舍得放棄已經占據的位置。
所有的節日都是預先設定的,我們繼承的隻是別人的歡樂。但如果連這麼一份遺產都沒有,我們的生活將是多麼貧窮,更不可能給後人留下更多的什麼……畢竟,節日能把我們帶回一個古老的時代。從迷路的感覺中掙紮出來。誰叫我們至今尚未樹立自己的路標呢。
這同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漫天飛舞的柳絮,如同我頭腦裏那些虛無縹渺的思想。我更希望它是一小團一小團的烏雲,堆積在眉峰,即使依然沒有內涵,卻能給人以厚重的質感。懷疑論者總是樂於與烏雲為伍,卻蔑視輕鬆的飛絮。
不管生活在哪一座城市,我更傾向於住在郊區。現在沒有收容隱士的山林了,但郊區就是山林。在尚未完全都市化的郊區(有個當代語彙叫城鄉結合部),養花、寫詩、談情說愛抑或離群索居,就不會顯得做作。我和城市總有點隔閡,常常有伴君如伴虎的壓抑感,怕內心的詩意會被其吞噬。從這個意義上講,郊區是我精神上的安全區。我會受到保護,也會善待自己。在我潛意識裏,郊區還包含著邊緣的性質。邊緣也是我喜歡的一個詞。我希望邊緣不僅是我的生存狀態,還能構成我的創作心理--在社會的邊緣,在時代的邊緣,在這個那個的邊緣。越是在邊緣我才越能找到自己的重心。我的感覺是不會欺騙我的。我知道該怎樣伸展雙臂,保持平衡--那麼即使行走在鋼絲上我也會如履平地。別人的天塹對於我恰恰是坦途。
雨中的道路變得泥濘,我每邁一步,都擔心會拔不出自己的靴子。這是多年前的情景(當時我剛剛十八歲,去外省求學),我至今尚未忘記。我把這視為故鄉對一個遊子的挽留。那段是全世界最漫長的一公裏--我經常在回憶中重複著這舉步維艱的履曆。故鄉,你打濕了我的翅膀,弄髒了我的靴子,都是出於善意。希望我不要長大,不要離開。這麼些年過去了,我越走越遠(隻把背景留給了你),但又仿佛一直掙紮在原地。
在海邊,就想找一塊岩石坐坐。那是經曆了一整天日曬的滾燙的岩石。仿佛湧動的岩漿剛剛凝固成形(尚未完全冷卻),我就坐上去了。一看見大海,我就忘掉了所有事情,頭腦一片空白。那一瞬間,我幾乎懷疑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就這麼坐著,坐在海邊,一塊燙得似乎能熔化一切的岩石上。當一回白癡。這是屬於我的基座,我願意以雕塑的形式繼續存在。讓海風帶走我的體溫。讓我跟岩石一起冷卻,直至熔鑄為一體。我隻要保持視覺就可以了。大海啊,你可以改造一個人,使他遠道而來,又不願離去,像岩石一樣虔誠。或許,你身邊的所有礁石,卻是膜拜者的化身。那大大小小的白癡一樣的礁石喲,一律麵朝大海,席地而坐--我不過是最後加入的一個。
石榴的結構肯定埋沒著太多的玄機,猶如“鍾的秘密心髒”。剝開石榴,我會發現一座隱晦的星空--哦,那些甜蜜的顆粒,難以清點的心事,熠熠閃爍。同樣,仰望星空,我也會聯想到石榴,一隻碩大的石榴,被切割開來,供奉在大地的果盤上。我的嘴唇,首先沾染到它爆裂的汁液。我再也不敢驚醒石榴裏包裹的那沉睡的星空了。我再也不敢,去打攪別人的心事。沒有什麼比親自解剖一個奇跡更可怕的--尤其是當它沉睡著,對你一無所知。你更願意世界能恢複它原先的安謐與神秘。饑餓的星空喲,請原諒我,原諒一個野蠻的闖入者。其實我並不想破壞什麼。
吸煙是最能體現我自暴自棄的一項惡習。對此我認識得很清醒,可惜至今無法戒除。燃燒的煙頭,把我的手指熏黃了,把我的嘴唇炙灼出泡來,偶爾還會在衣服或稿紙上燒幾個洞(純屬無意)。我總是默默承受類似的損失。在心理上我已不敢指望像歌德或泰戈爾那樣長壽了。我抽過各種品牌的香煙(洋煙、國產煙、優質或劣質的),若核算一番,也是一筆大錢了。錢都是次要的,還有時間。它占用我嘴唇的時間,比筷子、杯子、牙刷抑或女人的嘴唇還要漫長。有時候想想:若是把抽煙的時間,都用來跟不同的女人接吻該有多好--哪怕是同一個女人也成!我很理解茨維塔耶娃對愛人的親吻的酷愛與渴望,她寫過這樣的詩:“隻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盡快得到嘴唇--猶如一個使嘴唇安寧的女人,要得到嘴唇一般……”可惜,香煙仍是我嘴唇上最頻繁、最公開的飾物。莫非因為它比任何女人的嘴唇都要忠實?這是我愛的替代品,我經常是在親吻空氣,充滿激情--就像親吻一個空氣中的女人。與其說我是個無可救藥的煙鬼,莫如說我是個貪得無厭的接吻狂。心情好的時候,我瀟灑地吐個煙圈,是拋向女人們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