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格瓦拉,一個永遠的遊擊隊員,一個真正的自由戰士。當別人都在為利益而戰時,他為自由而戰--更重要的是,自由對於他絕不僅僅是口號,而是一種必須以生命去信仰並且履行的宗教。他與保爾不同,並不關心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更接近於牛虻,有點兒生澀,有點兒脆弱,一尊終將蒙上斑駁鏽跡的青銅騎士。或許僅僅為了保持某種詩意,他在南美的叢林裏揚鞭躍馬,風餐露宿。切格瓦拉,革命的苦行僧,繼承了隱士與俠客的雙重傳統。我保存著一張他頭戴綴有紅星的貝雷帽的照片(印刷品),堅毅的表情令人肅然起敬--他肯定不曾懷疑過自己內心的世界,甚至為此忽略了身外的世界。他更習慣於在自己的內心作戰,投射在世界上的不過是他的影子罷了。切格瓦拉,一個不想當元帥的土兵,一個心甘情願的犧牲者,漠視權力、榮譽乃至種種形式,隻追求燃燒的過程,而不畏懼成為灰燼。惟一的願望就是把自己作為祭品,貢獻給天空……
你隻有在追趕時間的過程中,才可能跑得比時間還快。當你被時間追趕--也會如此。
這或許就是你的命運:要麼是獵人,要麼是獵物。這同樣也是你的青年時代和你的晚年的象征。時間是你惟一的敵人。你的一生都在鍾的表盤上賽跑,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成為一種慣性。你可活得真辛苦啊。為什麼不換一種方式呢--譬如向時間求和。沒有誰會嘲笑你的。圓形劇場的觀眾席上,是空蕩蕩的。你跑得越快,越容易跟真正屬於你的生活脫離關係。也越容易被絆倒。因為你參加的是一場虛無的比賽。隻有障礙是真實的。
在卸下鐵鑄的鐐銬之時,我並未獲得期待已久的那種被解放的感覺,心情反而變得更加沉重了。我比任何時候更為清楚地認識到:真正禁錮著我的靈魂的,不是傳統的刑具,也不是詩歌的韻律,而是同樣悲哀的肉體本身。與其說上帝塑造了亞當、夏娃乃至每一個人,莫如說這副被賦予的身體就是最原始的鐐銬,束縛你的存在。假若靈魂可以脫離肉體而自由行走的話,任何鐐銬(不管是鐵製的、木製的、石製的抑或柔情編織的)都將失去意義。可惜這種關係常常被顛倒了:靈魂無法構成肉體的主宰,而更像是它的附庸。我們自誕生之日起,就不由自主地成為肉體的囚徒。
漫長的午睡,我不斷地翻身,就像遊泳的人變換著姿式。我朦朧地醒來,又繼續睡去,做著一個循環往複的夢。最終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水中,還是在岸上。我扮演了溺水者與擱淺者的雙重命運。或許,不管是岸還是水,是醉還是醒,都非我所需要的。還有誰會比我更可悲嗎?連睡眠都像是一場沒完沒了的苦役。每入睡一次,我就把自己丟失了一回……
在故事結束的時候,你係了一個活結,然而你並不準備再親手把它解開。你的力氣幾乎已經用盡了。卻又反對別人靠近這根危險的繩索。你究竟想用它來束縛自己呢,還是捆綁別人?你怕死。不願意死。又無法很好地活著,隻好係了一個活結來考驗自己--勇氣,耐心,以及抵禦誘惑的能力。很少有人知道你是誰。我同樣也不認識你。但這根繩索卻似曾相識:它曾經捆綁過奧德修斯。
在一個沒有影子的世界,你才能體會到什麼叫做孤獨。沒有鏡中的影子,水中的影子,別人眼中的影子,你照樣能生活得很好--則證明你並非孤獨的奴隸,而是這隱形的寵物的主人。飼養孤獨,其實比打破孤獨要困難得多--幸好你早已掌握了這種幾近失傳的技巧。
午睡醒來,聆聽窗外孩童的喧嘩,就像接觸到另一個世界的消息。其實它一直不曾中斷過,是我自己一度離開它而遠去。他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才能體驗到我的這種恍惚--而我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的局外人?
愛情從內部改造了一個人--使他的心靈成為華麗的殿堂。當事人那不由自主流露的笑容,就像飄忽的窗簾一樣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即使這最微小的細節,似乎也別具匠心。
九歲的但丁在赴宴時遇見了主人的女兒--比他還小的貝亞特裏齊,因而一見鍾情。然而直到十八歲才有機緣與她重逢:當時貝亞特裏齊穿著雪白的衣裳,跟但丁打招呼,僅僅交談了幾句話。正是那天回家之後,“在相思越是厲害的時候,卻被一個甜蜜的瞌睡所襲”--但丁寫出了自己的第一首詩。後來貝亞特裏齊就出嫁了,並且年紀輕輕就夭折了。這確實是柏拉圖式的愛情:僅僅憑藉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麵,貝亞特裏齊就牢牢地抓住了但丁的心。我尤其想像不出:第一次見麵時,尚是幼女的貝亞特裏齊,究竟擁有怎樣的美麗?直到後來納博科夫寫出了驚世駭俗的《洛麗塔》,我才發現了,他多多少少帶有但丁式的激情。更重要的是,洛麗塔身上不無貝亞特裏齊的影子。或者說,中世紀的貝亞特裏齊,已搖身變成二十世紀的洛麗塔。聖潔的幼女已變成了淫蕩的少女--我們是否應該為此而感到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