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3 / 3)

最沉重的是什麼?不是鐵製的鎖鏈,不是花崗岩紀念碑,也不是那些犧牲者倒下的軀體--而是他們臨終前的歎息。這是隻有靈魂才能發出的聲音,甚至使肉體本身都變得虛無了,變得多餘了。我相信靈魂在麵臨死亡的那一瞬間才會醒來--在此之前它一直處於沉睡的狀態。最先死去的,總是那些被驚醒的人。所有的口號、呼籲乃至遺囑,都是留給別人的,惟獨歎息是為了自己……

恐怖早已藏在我的心中。我屢屢遇見的,不過是一些能驗證它的事物。譬如黑暗,譬如雪亮的刀鋒,譬如懸崖與湍流。我不知道別人第一次看見洶湧的大海是怎麼想的,我則是本能地感到恐懼--然後才感到美呀偉大呀什麼的。我是太誠實了,還是太怯懦了?時間長了,我僅僅憑借想像就能獲得恐怖的感覺--而不用再去親自曆險……應該說,是對危險的想像(包括對恐怖的先天性敏感)使我至今仍生活得很安全。

所有的花園對於我都是似曾相識的。莫非我的前生是個園丁(像亞當那樣的)?抑或,其中的一座終將是我未來的歸宿--我已無數遍地想像過那樣的情景了。否則為什麼一走近花園,我的心就跳呀跳個不停呢?一個人在麵對自己的宿命時才可能這樣--不僅激動,而且順從……

當你死去之後,時間還會延續。你的屍體,並不可能將其絆倒。你的死也就毫無價值。充其量不過是一次意外的脫軌。鍾表停擺了,那是因為它失寵了。它還同時失去了靈魂。我期待著時間之死……或許,一切都會複活?包括你,也會翻身坐起,詫異於自己居然橫臥荒野,被雨水淋濕了胡須。時間的慣性真是太可怕了!一趟沒有司機操縱的火車,照樣慢條斯理地駛過無數根枕木鋪設的鐵軌。而你的屍體,不過是其中的一根枕木,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時間需要太多的犧牲品。它以別人的死作為動力。隻有死去之後。你才能理解枕木的平靜與遲鈍。

故事新編: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是最早下海的文人。他們告別了琴棋書畫,在鬧市區開起一家酒店。一個是董事長,一個是總經理。治理有方,生意很紅火。卓文君本是富紳家的大小姐,因為愛上窮書生司馬相如,遭到父母反對,才私奔的。用今天的話來說,他們是非法同居。再美好的愛情,也離不開柴米油鹽,嬌滴滴的卓文君遭受到現實生活的磨煉,漸有阿慶嫂之風:“祭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而司馬相如呢,也開始學會算帳了,到哪兒都隨身帶著計算器。他發現,掙錢比寫詩更快樂。幾年下來,也算是個大款了。這就是他們在新時代裏的新活法。

唱一首老歌,是回到過去的捷徑。假如我忘掉了哪句歌詞,則說明我在過程中迷路了。

政治是在詞語之間流行的瘟疫。

空不是無。空裏麵,其實什麼都有。

馬頭琴是這樣的一個精靈:它努力地向現實中探出腦袋,而把自己的身體遺忘在虛無裏了。

沒有風,樹枝也會顫動(譬如在生長的時候)。說明它具備自發的激情。而要判斷樹葉的主動性與被動性,則更為困難一些。

遠是無限的。遠,比地乎線更遠,比星辰更遠,甚至比遠更遠。比遠更遠的遠,在哲學上有個新名字,叫做虛無。

隻有遇到一段中斷的台階,我才能恢複自己的思考。生活中的許多慣性,必須依靠生活本身的改變而打破。

他的手指被琴弦劃破了。看來音樂也是有牙齒的,甚至嗜血的。或者說,音樂比他更為瘋狂。

這堵牆,比紙還薄。然而它依然是牆,不是別的什麼。

病是我身體裏的敵人,是健康的我的另一半,總會在某些時候出現,填補那些因為分離造成的不友好的缺口。

我是蜘蛛,我的祖國是一張網,網住了別人更網住了我。我每天都要修補破碎的版圖,使自己的夢能盡快地恢複完整……

宿舍樓裏有一家在彈鋼琴,其他的居民都無意識地生活在藝術的氛圍裏了。

冰鎮的月亮,融化得隻剩下了一半。

他夢見自己死了。他真的死了,死於夢中。他做了一個有關死亡的夢,無法掙脫。怎麼呼喊,怎麼翻滾,包括掐自己一下,都無法掙脫。夢就像一趟列車,無視乘客的抗議,繼續行駛下去,沒有終點。如果他不做這個夢,該有多好!他夢見自己死了,他再也沒有醒來。這個夢真是太長了。或許他並沒有死,隻是成為被自己的夢挾持的人質。誰能夠解救他呢?他並沒有死,他在夢中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