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傷口,不是別人造成的,而是自己長出來的,就像長出胎記、長出喉結、長出粉刺一樣。沒有誰傷害過你呀,是你自己使自己受傷了。譬如你的掌紋,就是莫名其妙長出來的。長出的傷口是沒法愈合的。
一幅畫,動了。畫沒有動,是畫裏的景物動了。哪怕隻是一根草、一朵雲、一輛馬車動了,整幅畫也就跟著動了。不知這幅畫的作者還活著沒有?即使他已睡去了,也會在夢中翻一個身。
沙漠,是所有沙子的總和,是天文數字的沙子,所做的加減乘除的算術。我的生命,你的生命,人類的全部加起來,也不夠把沙漠裏的沙子數一遍的。
柳絮在飛。一團一團的柳絮,是微型的雲,在超低空地飛--我一伸手就能夠得。輕得不能再輕的柳絮啊,把我沉重的心給掀動了……
月亮背麵,肯定有一點點髒,有一點點癢,有一點點不得不忍住的東西。
你活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時代,所以需要不斷地抗爭。
我出現在一群建築物中間,我就是空地。當我離開,空地依然存在。
一個失足者肯定有著比懸崖更險惡的內心。隻有在被絆倒的那一刻,他才看清楚這一點。
然而來不及了。
藥水棉花般的白雲,剛剛擦拭過閃電的傷口。我聞見了淡淡的碘酒的氣息,似乎沒有離開那虛無的手術室。
既然已經開過一次花了,再開的話,就是複製別人。複製別人跟複製自己同樣地窩囊。我寧願自己的第一次就是最後一次。
為了走得更遠,一個人把自己反鎖在家裏。這是最為徹底的出走:已經不存在選擇什麼道路的問題,他出現在沒有路的地方。或者說,他選擇的是一條不可能的路。
你像剝洋蔥一樣翻閱一本古書,為了盡快地找到那個仍然可能活著的死者。
怎樣做一個稱職的旁觀者,而不急於加入正在進行的交談之中?怎樣讓交談者忽略了你的存在,卻忽略不了在他們的交談之外持續的沉默?怎樣讓他們成為你的配角,讓熱火朝天的交談成為你的沉默的背景(證明你的缺席)?怎樣提前抵達,而又先於他們消失?怎樣向上帝靠攏,做一個稱職的旁觀者,卻又讓他們的話題圍繞你而展開……怎樣做到在他們攻擊你時不憤怒,讚揚你時不臉紅?怎樣讓他們記住你之後又忘掉你呢--就像對待一位已相隔一個時代的明星?關鍵的問題在於:怎樣忘掉你自己呢?
更多的東西還沒出現。更多的東西是一種可能的不可能,隻對我的欲望有意義。對於欲望而言,多或少,跟有或無同樣的重要。
我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兒,鏡子就懷孕了。我想不出還有誰比鏡子更敏感,更富有繁殖力。
秦始皇在夢中丟失了他的長城。一種破產的感覺能把人驚醒。
我的身體在沉睡的過程中有一部分已提前醒了。正是這一部分使夜晚對人類而言具有了意義。有時候,混亂的夢境跟清晰的思想一樣,也能證明你我的存在。
她不是一條蛇。她隻不過係了一根別致的腰帶。而這根無意間鬆散的腰帶,被一位書生撿到了。於是,一個有關罪惡的謠言就四處傳開了。
為了看見自己的想法,他微微閉上了眼睛。哦,看來靈魂是怕光的。
旅行隻有在回憶之中,才能逐漸變得真實起來。它的內容並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了。你甚至還看見了自己的身影,在人群中是怎樣的狀態。
對於鑰匙那樣的偵探來說,你即使保持著緘默,也毫無秘密可言。
你逆來順受地承受了命運的任何懲罰。雖然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懲罰就意味著了結。這是你倍感輕鬆的原因。
圖案複雜的窗簾,隻有在背後有燈光照著的時候,才構成一種暗示。
他相信恐懼不是別的事物引起的。恐懼在他誕生時即紮根在他心裏。隻不過它逐漸發芽了,長出枝葉,偶爾還能開出晦澀的花。
他已不再為夢見的東西吃驚了。而在以往,他把夢見的當作自己將要擁有或正在失去的東西,當成一種秘密的生活。
消失的時間哪裏去了?生者隻能看見時間的消失,而死者才能看見消失的時間。或者說得更玄妙點:消失的時間與死者同在。
他隻需要活一次,就可以死好多次。
風高浪大,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駝背的大海。
新買的玫瑰被插入花瓶。在別人的夢裏醒著。
長或者短,都沒有邊界。因而也沒有主權。
影子也會迷路。正如影子也會認路。一個死者的影子,仍然可能活在生者的回憶之中。
我把遊泳池當作海的斷肢,仍然可以擁抱誤解它的人。局部的波濤,省略了更寬泛的外延。這裏沒有魚,而你,就是魚。僅僅比裸體的魚多一條道德的三角褲而已。
我用篩子淘洗著沙粒,等待黃金浮現出來。這就是我有待實現的理想:用肉體的篩子過濾靈魂。靈魂是流沙帶不走的。我隻相信我目前還看不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