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見你就能見到的時候,我不曾做過有關你的夢。然而在離別之後,我終於可以夢見你了--一個在我的夢境中遲到的人。
你來到了撫順。你並未覺得:這是出雷鋒的地方。因為你首先想到了:這是杜拉的那個中國情人的老家--很多年前,一本書告訴過你。你所喜歡的法國女作家並未來過這裏。可她在16歲時卻愛上一個從這裏走出的男子。撫順,仿佛注定要為一部小說的誕生而存在。甚至這兩個普通的漢字,都使你聯想到撫摸和理順的意思。這座東北小城的繁榮或衰落,並未出乎你的意料。你驚訝的隻是:自己的想法,為什麼跟別人,跟來到這裏的大多數人--那麼地不同?你從不懷疑任何虛構出來的東西,卻很少相信現實。
除了曆史之外,肯定還有一部關於曆史的曆史:闡述曆史如何誕生。如何遭到無情地纂改,以及如何自欺欺人……然而它就跟史前史一樣,隱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它就跟史前史一樣,找不到自己的作者。
今年過得實在太慢了,慢於去年、前年……慢於我生活的任何一個年頭。今天過得實在太慢了,慢得就好像--再也沒有明年。我的動作變慢,慢得像沒有動作。我的思想變慢,慢得像沒有思想。你絕對找不到比我更慢的人!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無法繼續衰老,也無法變得年輕。今年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它是我生命結束後的第一年。
你說,我將繼續活下去,一直活到下輩子--中間沒有停頓。當然,你並不渴望永生,隻是想活得--比別人更長一些。隻是想一口氣活到下輩子,然後再死。然後再也不用醒來。
是左拐還是右拐?是去廚房還是去衛生間?是躲避妻子的目光還是接受女兒的擁抱?是繼續寫詩還是回歸生活?總之,我在自己的家裏麵迷路了。
死去的人又回到我們中間,隻是他徹底喪失了記憶。他已認不出你或者我,他露出的笑容,隻能算作在陌生人麵前習慣性的笑容。不管他與那個人長得多麼相像,他確實變成了另一個人。至少,對於他自己來說是如此。即使我們感到分外親切,他體會到的卻是--怎麼努力也無法縮短的疏遠。
他夢見了一個永遠也不可能出生的人。或者說,那個人僅僅在他的夢中,有過短促而縹緲的誕生。
鑰匙,把鎖喚醒。哢嚓一聲,它的夢境就被解構了。不管它在夢中顯得多麼堅定。
石像的腳趾動了一下。莫非那是它全身最敏感的部位?這個不易察覺的小動作是否暴露了它在假寐?它盡可能地保持著同樣的姿式,是為了等誰?一旦誰願意接替它站著,它就會放心地離開。畢竟,它一出生就站在這裏,而在過於漫長的閑暇中,它想去的地方太多了。
我的所有習慣,都是有開始的。在開始的時候,還不能叫做習慣。我做每一件事情並不知道:哪些已經是習慣,哪些將要成為習慣,而哪些將結束--成為被克服了的習慣。總之,我似乎為習慣而活著。
飛鳥最初的力量,來自於上帝揮動的羽毛球拍。
每一尊石像的體內,都站著一個人。每一尊石像,都借用著那個人的名字。那個人,每時每刻都在使勁啊,卻無法把自己挪動。站得久了,人也會紮根--他隻能活在這跟自己一模一樣的根裏麵。
拍照:一秒鍾的分身術。夜色,是最好的顯影液。
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之後,蓬頭垢麵地成為鬧市裏的露天水果攤販。我沒嚐過禁果的滋味,可我手提的一網兜水果,卻是因為偷吃禁果而遭到懲罰的女人賣給我的。
風吹了一整天也不停止。風吹倒了停在樓下的自行車,也不停止。它還在繼續吹,仿佛為了把倒下的車輛再攙扶起來。我站在樓上,透過玻璃窗,觀察著笨手笨腳的風,所做的一切努力:我想,是否該下樓去,幫風一把呢,還是幫摔倒的車一把?
鯨魚噴出的水柱,跟我做著的夢相似。我在沙發床上遊泳,厚厚的被單像海浪覆蓋著我。我閉著眼睛,一邊有規律地呼吸,一邊盡可以地把夢--做得更大,做得更高……除了我自己,誰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