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有十棵以上的樹木,就可以稱作小樹林,它們天生就長在各自的位置;無法作出哪怕是瞬間的交換。隻要有十棵以上的樹林,就可以組成一個家庭,但你看不出誰是誰的家長,或者誰是誰冒充的親戚。隻要有十棵以上的樹木,你就可以進入其中,它們不會感到孤單。而你同樣--也不會感到孤單。隻要有十棵以上的樹木,就算是一個好地方,剛開始你覺得自己是個過客,漸漸地,找到了主人的感覺……
一個人死了,並不證明他的消失,而意味著他進入幻像之中。他本身也以幻像的形式而存在。但在某些場合,這甚至比他活著時顯得更為真實。
霧很輕,卻能使那些沉重的物體懸浮起來。譬如此刻,我隻能看見一幢高樓的上半截。那些窗戶,那些燈光,仿佛來自一艘正在行駛的貨輪。哦,那些吃水線以上的窗戶與燈光……
告別的針尖穿過影子,它感到疼,它感到疼!你走得越來越遠,而你的影子卻被釘在原地。走吧。別停住--繼續做一個沒有影子的人。沒有影子的人,其實比影子還要虛幻。
父親笑咪咪地觀察著我,喃喃自語:“怎麼跟我這麼像!”他看見了以前看不見的東西,看見了年輕時代的自己。他還看見了自己,正在以兩個人的形式存活。
陶罐碎了。那裏麵儲存的滿滿一罐水,就像結成了冰似的,依然沒碎,依然保持著陶罐的形狀(我簡直想衝上前去把這水做的罐子捧起來)。當然,這頂多是千分之一秒的事情--麵對這突然的變故,它隻來得及愣了一下,隨即不可扼製地傾頹了。
我已經化了妝、搬了家、改了名字,你將如何認出我?我已經失去記憶,並且愛上別人。你將如何認出我?需要的話,我還可以變成空氣,變成光,即使擋在你麵前,你如何認出我?你聞到了花香,卻找不見花在哪裏;你想流淚,卻隻是微微眯縫起眼睛……
天亮了,醒來的森林是巨大的火藥桶,形形色色的鳥兒像流彈一樣亂飛。我睜開眼睛--接著又閉上,我雖然目前還很安全,但已提前體會到被黎明的彈片擊中的感覺。我剛剛來到這裏,並且保持著沉默,卻隨時可能被一聲尖銳的鳥叫帶走。隻要是靶子,就不希望自己被忽略。
你寫下一封曖昧的信,卻找不到郵票,找不到另一個名字和地址,找不到可以投遞的郵筒。於是你想撕掉這封注定不該寄出的信,就在這一瞬間--你卻忽然找不到自己想要伸出的手。它並沒有被揣在衣兜裏,可它確實體會到短暫的失蹤。
抽屜被拉開。無邊的黑暗。頓時從裏麵溢了出來。你在被淹沒之前,趕緊將其重新關上。
不加節製的親吻,也會結霜--當你移開你的嘴唇。你所愛過又告別的那些村路、幹草垛、田野,覆蓋著寒冷的顆粒(像凝結成固體的目光),微微發白,仿佛很久都沒有人走來了。你很難弄懂它究竟是在回憶還是在等待?
作廢的月份牌上,有著你做的各種各樣的記號。事隔多年之後,你也無法逐一核對--究竟發生過什麼?就像一個回家的人,本身並沒有迷路,卻被出走時所樹立的那些隱晦的路標,給搞糊塗了。
大風吹過村莊,落葉堆積到門檻的高度。那些先後向遠方而無消息的人,積壓在途中的信件(報憂或報喜),一夜之間全寄了回來。推門而出,我彎腰俯拾,簡直不知該首先拆閱哪一封?其實我也曾是遊子之一。隻不過比自己寄回的信,提前到家。
鐵軌把枕木當作枕頭。每走一小段路(很短很短),就需要躺一會,做一個夢。而每做一個夢(很短很短),就需要換一個枕頭。遠遠望去,能看見鐵軌漫長的一生:做過無數個夢,更換了無數個一次性的枕頭。鐵軌其實是兩個人,並排躺下,墊著同一個枕頭,做著同一個夢;隻有在夢中他們才能遠遠地分開,或者更親密地會合……
不,我看見的不是街頭乞討的老婦人,而是一位曾經的少女--當她肮髒的嘴角,流露出一絲與其年齡不相稱的單純而羞怯的微笑……
把手風琴像波浪一樣撐開、再撐開,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合攏。你的胸襟雖然未被濺濕,但你分明覺得自己的肋骨,遭到了衝擊,正在有節奏地嘎吱作響--哦,你那仿佛已經長在了體外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