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3)

秋天穿著印有條紋的病號服。甚至連它的麵孔都布滿刺眼的陽光所造成的樹木的陰影。我幾乎無法判斷它的哪一部分更為虛幻,或更為真實。我不敢伸出手:越想觸摸的東西,會離我越遠。相反,隻要我停留於原地,這一切就不會消失。

我從小就對神仙充滿憧憬:可以在虛擬的場景中生活,可以連自身都是虛擬的。不怕死,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會死。但我卻從來沒有覺得這一群人是可疑的。

隨著時光流逝,記憶也是有利息的。在內心的銀行裏。你已搞不清原先的本錢究竟有多少。往事對於你,顯得越來越重要。

每次路過火車站,他都會產生一種投身於遠方的激情。可惜,他僅僅是來散步的。在返回的途中,火車在他體內呼叫,而他走得很慢,等待那股熱情冷卻--掏出鑰匙打開家門之時。遠方顯得更遠了。他不得不把枕頭當作最後的枕木。

當天的報紙共有三十六版。手在麻木地翻動。廣告。又是廣告,全是廣告!唉,在這個時代,廣告才是最大的新聞。如果你感興趣的話……

潔白的羊群,草原上的“泡沫經濟”。可以說沒有哪一隻羊是永生的,但它空出的位置總及時地被別的同類代替。草原的夢在不斷地破滅,可它並未因之而變得貧瘠。隻要還有一隻羊存在。草原,就拒絕醒來。

鞋子裏的深淵,是我流浪的原因。深淵在膨脹或收縮--當鞋帶被解開或係緊……

黎明,一個穿著灰色棉襖的人,打了個哆嗦,領口的紐扣被掙脫了,露出鮮豔的襯衣的一角。那是他夢境的破綻。

欣賞一幅風景畫,我還額外看見了畫家的手,以及他緊握的筆。在畫麵外移動。這仿佛是一幅未完成的畫。在等待著那位即使消失了、仍不願停止創作的畫家。

草地,多麼柔軟。草地上的羊群,多麼柔軟。白雲,多麼柔軟。我那撫摸過白雲的手,多麼柔軟……隻有我的心腸是硬的。辜負了大地和天空的一片深情。

你一生經曆的重大事件,都已提前在一本書裏被描述過。翻開的書頁,是長在你體外的一對翅膀。隻是,當你讀到那本書的時候,你已老了,除了驚訝之外,不再有飛的勇氣。唉,每個人,都在無意識地為另一個預言家而活著。每個人,同時也都在預言著另一個人的未來。

在樹林裏我隻聽見鳥叫,卻找不到鳴叫的鳥。同樣,從樹林的那一端,順著狹窄小徑迎麵走來的人,能聽見我踐踏落葉所發出的聲音,卻不一定能發現真實的我。因為我走著走著。就在幻覺般的鳥鳴中變得虛無了。我機械地邁動仿佛已不屬於我的腿腳。

什麼叫做紀念?就是灌木叢在你身後消失,而你褲腿上沾滿一些多餘的刺。逐一摘掉它們,恐怕需要花費比走過這段路更長的時間。況且你還必須努力讓自己的手,變成無情的鑷子。

電流通過,從我的左手到右手,從指尖到腳尖;我的手套,我的靴子,全被烤糊了。我不知該保持鎮定,還是配合自己的想像。發出一陣誇張的顫栗?當你愛上一個人,眾口相傳的古老的電流,就會非致命地通過你的全身。你說:“別吻我,我的舌尖帶電!”

畫布上的積雪,之所以能被看到,是因為它比作為背景的亞麻布還白。但它也更難以融化,除非畫布腐爛。從風景中穿過的人,停住腳步,他看見了被畫出的森林、積雪,卻一點不覺得寒冷。他本來隻想停一會兒,可再也無法走動。

流淚的屋簷,在雨中製造著一場更小的雨。清晨推開窗戶,我並不覺得孤單,因為我發現了另一個人剛哭過的痕跡。牆腳的青苔,都是濕的。

還鄉,為了續接上自己被纂改的前半生,也為了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從不曾離開家門的人。我可以毫不衝突地過著兩種生活:在遠方的,以及在原地的。當然,未來的某一天,我也能體會到兩種死亡:兩個人同時在我身上消失。

借助盤山公路登上頂峰。不斷地旋轉,再旋轉……我隻能以自身的暈眩來證明山的偉大。

落葉是秋天最普遍的犧牲品。因而它們壯烈的犧牲也顯得毫無意義。一場無動於衷的葬禮,在周而複始地舉行,沒有哀樂,隻有比悲哀更為沉重的寂靜。它們把自己埋葬在最明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