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3 / 3)

流星是一枚脫落的鈕扣,露出了繃斷的線頭。夜禮服,夜禮服,並不因此而被解開。

大陸邊緣的最後一座燈塔,在海浪無休無止地拍打下,仿佛隨時可能垮掉。看守燈塔的人,也是孤獨的,覺得自己是人類中的最後一個。為了更好地入睡,他必須忘掉還有其它人的存在。這樣他的夢境才是安祥的,不超過燈塔所照耀的範圍。

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是天使。你從腋窩裏觸摸到殘存的羽毛,那是萎縮了的翅膀。

阿喀琉斯之所以令敵人聞風喪膽,並不僅僅因為他武功高強,還在於他為自己製造了一個刀槍不入的神話。如果他一直不曾受傷,這個神話必將完好無損地保持下去。然而他偏偏還是中箭了!為了免得謊言被戳穿,他忍住疼痛,將神話稍加修改:當年自己被母親倒提著浸入冥河,惟有腳踵的位置未接觸到河水,因而成為全身上僅存的弱點……我想假若他中箭的部位不是腳踵而是手指,他也會替手指找到類似的理由。(除非對手一箭擊中其心髒。他才無法喋喋不休地開脫自己。)留下這具有決定意義的遺言之後,他終於可以像英雄一樣無憾地死去。在我眼中,“阿喀琉斯的腳踵”這個典故,與其說象征著英雄身上惟一致命的缺點,莫如說是一個徹頭徹腦的彌天大謊。

你在替維納斯尋找她那缺損了的手臂。因之而錯過了許多個凡間的美女,你拒絕了她們的挽留,隻想著為美神而獻身。直到某一天你才發現:那雙手臂,其實已長在另一個女人身上,而她就在你的身邊……

一粒沙子,在折磨貝殼裏的軟組織。那是一個被不斷刺探著的夢。直到珍珠形成,它才忘掉了疼。

暖氣管裏傳來流水聲。一條離你最近而又看不見的河流。你在夢中不斷地翻身,為了驗證自己:是沉溺於水中,還是置身於岸上?睡衣成了你的救生衣。

你爬上山頂,找到偉人的感覺。你終於明白:偉人並不見得長得有多高,關鍵在於站得有多高。當然,你更知道:偉人的感覺其實是自欺欺人。

一片已拆遷的街區,在期待舊時的熟人前來,以借助他的記憶恢複消失了的幻像。假如你在廢墟上徘徊,你本身就像是幽靈。直到你的腳板被碎石疼痛,發出一聲真實的歎息。

一對情侶,出現在哪裏,都像是一部電影。或其中的一個鏡頭。雖然他們也不知道下麵的情節是什麼(更何況觀眾呢),但仍然打算好好演下去,因為他們期待著未來。這幅畫麵,因為有未來才可愛!惟獨我與眾不同,我更想了解這兩個人的過去,他們繞了多少彎路才走到一起?可以說沒有彎路就沒有真正感人的愛情。所有的故事都是由彎路編織而成。

通過候鳥的方言,可以了解到它們來自哪裏。我不用詢問,隻是聽,隻是聽--它們一邊趕路一邊嘰嘰喳喳地聊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我就這樣為這群流浪漢假設一個故鄉。不管它們是否需要。

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村莊,卻在夢中出現了。它的茅草屋頂。它的打穀場,它的碌碡,以及無法成為食物的晾曬的麥粒,不斷閃爍……它的一切,尤其是那條被人畜長久踐踏過的小路。雖然很陳舊,卻又像專門為我而預備。我不知道該怎麼走進去,但知道它離我其實很遠。除了我之外,它不可能有其他客人。

他們是一群最忠實的士兵。僅僅因為很久以前的~道集合的號令,他們就留守在原地,保持著立正的姿式。不知什麼緣故,指揮官本人已提前離開,而他下達的命令無法解除--它簡直變成了魔咒,使一群大活人寸步不敢挪移。檢閱式早已不了了之,原本準備迎接的戰爭也已經結束,可他們偏偏被遺忘了。討論指揮官的瀆職與否毫無意義,他們是一群土兵;要怪的話也隻怪他們太聽話了。站立得久了,渾身的每一根骨頭都疼,但你從他們中間聽不到任何怨言。他們的血肉之軀漸漸地演變成古戰場上的塑像,接受著遊客的參觀。可惜這些人裏麵並沒有他們所期待的那個人。他們並沒有死去,也不想當什麼英雄。他們苦苦地在原地堅守這麼多年,僅僅在等待上級發布的解散的命令。遺憾的是,卻沒有任何人告訴他們勝利的消息。因而他們至今不敢輕易地放下武器。有什麼辦法呢,土兵就應該是忠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