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唇即使在泥土下麵也會說話,你被掩埋很久了可人們照樣能記住你的聲音。你是個預言家,在等待著被證實:失去血色的墓碑,是你伸出地麵的固執的舌頭。
每天回家我都掏出鑰匙開門,我知道屋子裏沒有誰在等著我。這是我的家嗎?它隻認識我的鑰匙,卻不認識我。而我對它的印象也僅僅源於一把鎖。對於我來說,兜裏的鑰匙似乎比那個沉默的家更親切、更重要。
一朵花因為夢中的勞作而流汗。從它那幾乎看不見的毛孔裏,滲出了蜜。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因為缺乏媒介,它必須學會自己釀造。
陽光把懸空的一串串葡萄的倒影投射在地麵。你嚐過葡萄,可你嚐過葡萄的影子沒有?哦,連影子都是甜的。是你在品嚐,還是你同樣陶醉的身影在品嚐?隨著一聲感歎,攀摘的雙臂長出了藤蔓。
一幅中國畫的下半部是村莊,上半部是空白。空白中,隻有一根似乎顯得多餘的線條。那根線條剛開始還是僵硬的,逐漸地暖和過來,變成了炊煙……
那匹馬在曠野奔跑,風大塊大塊地撕扯去它的皮毛,它的骨頭被一根接一根地剔除。它幾乎如同軟體動物,但仍然不願停住腳步。由於速度太快,它不得不眯縫起眼睛,可這樣反而看見了平常看不見的東西。它知道該怎樣完全憑感覺繞過那些帳篷、柵欄、沼澤(包括舊日的主人),而遇到布滿鵝卵石的溪流則隻需要縱身一躍。它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它想嘶鳴,卻發出迥異於同類的聲音。它忘掉了出發的地點,因為根本不打算返回。“難道重新活一遍有意思嗎?”它堅決地搖了搖了頭。可漂亮的尾巴卻已經跑丟了。就這樣跑了很久很久,牙齒脫落,內髒腐朽,記憶喪失。血快要流盡了,隻剩下若斷若續的呼吸……遭受著風的反複剝削,它一貧如洗,最終也徹底地變成了一股風。(你說:“曠野上哪有什麼馬呀?隻有無影無蹤的風!”可你卻從風中聞到了燃燒殆盡的皮革的味道。)
就在醒來的一刹那,你暫時地認不出身邊的親人,因為浮現在記憶裏的全是你夢見的那些人物的麵孔。你必須等待他們退卻,才能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中。
樹葉由綠變黃,像在生鏽。到了最後,整座樹林如同一尊用於供奉、而又被遺忘了的鐵器。鏽結得厚了,也會一片片地、一層層地剝落。
一隻鶴和一群鵝生活在一起,它就逐漸變成了鵝。一隻鵝和一群鶴生活在一起,它就逐漸變成了鶴。
起霧了。火車在起霧前出發,它越開越慢。它每走一段路,就短了一截。它不斷地丟失著它的車廂。起霧了,火車仍然在行駛,到了最後,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火車頭……
他們在造山。你們在造神。我們在造愛--不,我們通過造愛來造山、造神,乃至造這個世界上沒有的一切。我們造愛,就像造飛機一樣認真。今夜,首先造出它的兩隻翅膀……讓它起飛,讓它盤旋,讓它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停機坪。是的,我們隻造飛機,卻不造飛機場,不造降落傘。
那夥人正在鋪路,用燒得滾燙的柏油。他們倒退著行走,盡量不留下一點腳印。當新路完成的時候,他們就可以徹底消失--使這條路顯得像是一群影子鋪築的。他們把幸福留給了走上新路的第一個人。但這條路,每天晚上都會通向他們的夢裏,帶來許多不認識的人,和沒有牌照的車輛。
敦煌的飛天反彈琵琶的姿式,之所以是美的,在於它令我聯想到另一位女人,正把手臂繞向背後,去解開乳罩的搭扣。於是她的整個身體即將成為一把被打開的樂器。我的眼睛發亮,我的耳朵聳起--而誘惑恰恰在這一瞬間停止了。
怕風把自己席卷而去,他彎腰係緊了鬆開的鞋帶。即使他的靈魂是風箏,可他畢竟親手把自己拴在一雙鞋子上。鞋帶是長長的錨鏈。
靈魂會變成燕子,或其它鳥--在我們死後。雖然它忘記了作為一個人而存在的經曆。偶爾它會棲落在電線或屋簷上,覺得人類的生活何其複雜,它一點也不嫉妒。它一生隻穿同一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