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 / 3)

在井裏,還有另一口井,它的長度是這口井的兩倍。它知道該怎樣以光速穿透泥土。當我從井口探出腦袋,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另一個人,也正從那一頭探出腦袋,打量著我。他一定也在想:上麵的那個人是誰?我們是那麼相像,如同孿生兄弟,惟一的區別在於他用鰓呼吸而我用肺呼吸。

我從公共汽車上看見她了,她正在過街。我透過車窗向她揮手,她沒看見。我打開車窗喊她的名字,她沒聽見。她正在過街,仍然保持著那種旁若無人的高貴的姿態(曾令我著迷),對與另一人的重逢毫無預感,或者說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已經十年,我們彼此失去聯係。公共汽車忽然把我們拉近了,僅僅一瞬間,又拉得更遠。十年後,我期待的重逢終於實現,可惜卻是單方麵的--就像夢見了一個影子而那個影子的實體卻渾然不覺。十年後,我再一次失戀。

像雕塑一樣活著,失去視力,失去聽力,聲帶也被割斷。像雕塑一樣活著,什麼也不想。一動不動地坐在街頭,習慣了行人的漠視。惟獨在你流淚的時候,他們驚呼:天氣真熱,瞧那尊雕塑,開始融化了!其實你沒有融化,你隻是一尊忘掉了摘除淚腺的雕塑。

我們的快艇如同鋒利的手術刀,在解剖大海。然而這恐怕是最無效的傷口,它很快就自然而然地愈合。

你不要僅僅相信你眼中的那個我。你不要以為我真是一個麻木而遲鈍的人。你應該知道:

肉體隻是刀鞘,而靈魂是深深藏匿於其中的刀。我不願意輕易把它拔出來呀!

第一個人是沒有父親的,也沒有母親。更不會感到孤獨,因為他對家庭毫無期待。他在山穀間走走停停,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他就這樣逐漸找到了上帝的感覺。

敦煌的飛天:她想伸出手,去按住自己飄舉起來的裙子(像瑪麗蓮。夢露那樣?)但她很快發現,那不聽話的裙子是畫出來的,散發出油墨的味道。而她那反抱著琵琶、欲要伸出的手。同樣感到無力。不可思議的是,在一幅畫裏麵,居然也能刮起這麼大的風。

鍾表裏大大小小的齒輪令我著迷。用卡內蒂的話來說,那是“鍾的秘密心髒”。但我弄不懂的是,它因何而跳動?有人說這完全是發條的功勞。可我相信一定還有著更為神秘的動力。驅使它不斷地運轉。它每停擺一次就等於死了一次。它隻有死了才可能變得安靜一些。

星星是一些懸置的石頭,既不落下,又不升得更高。它近乎麻木地就那麼呆著。我們感覺不到它的重。所謂的星空,是一個尚處於萌芽狀態的石器時代。隻有少數流星,會成為發燙的隕石,被打磨成便於掌握的形狀。

卡列寧冷靜地對安娜卡列尼娜說:“你走吧。把鑰匙留下。”於是那個叛逆的女人才真正了解到她所叛逆的對象的殘酷與強大,她隻好一路走下去,直至孤零零地躺在鐵軌中間。從她的身後,未傳來任何勸阻的聲音。卡列寧,你應該給她一個台階下,可你,偏偏還挪開了梯子。

磷火,那是死者的眼睛,在眨、在眨……其實原因很簡單,隻是為了告訴你:他曾經活過。你站在遠處,但你分明看見:死者的眼神閃爍其辭,給墳地帶來一線生機。不,嚴格地說,他不是死者--而是一個曾經活過的人。因為有這磷火的存在,證明死者還醒著。

我獨自在曠野上沉思。但我並不孤獨。因為在我周圍,出現了許多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

他們都是我的思想給邀請來的。而他們--簡直可以同時出現在兩個以上的地方。

水泥地的裂縫裏長出青草。一點也不奇怪。我期待的是:沒有裂縫的水泥地上,也能長出青草。那麼隻能這樣解釋:即使是再平滑的水泥地,也有看不見的裂縫。